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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岑立昊没接酒碗,觑着眼睛说,“那也不能瞎球扯啊!你老是写假报道,把部队风气搞坏了。”

  范辰光一听这话脸色就很不好看了,把酒碗往桌子上一摔,手指岑立昊说,“老岑你说话要负责任,我怎么写假报道了?不就是上次写疏浚彰河没有提你们作训股吗?方案是你们定的不错,也是你调度的不错,可是你说过的,不是军事行动,不要提作训股的名。现在,你倒找我打击报复了。”

  岑立昊也火了,手指敲打着桌面说,“老范我警告你,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在乎你写的那个狗屁报道吗?”

  刘尹波一看情况不对,两条腿左右开弓,右边踢岑立昊,左边踢范辰光,说,“扯什么淡,喝多了不是?再喝,喝多了闭嘴。”

  范辰光说,“真是欺人太甚。在教导队的时候他就看不起我,经常拿我取笑。老岑你不要忘记了,当年四大金刚,我排在第一。”

  岑立昊坐着没动,笑了,但笑得很奇怪,左半边脸是笑着的,右半边脸是阴沉着的。岑立昊说,“范辰光同志你也不要忘记了,你是一个兵,以后不要老岑老刘的喊,就算我们不在意,别人也会认为你倚老卖老,没大没小,这对你形象没好处。”

  范辰光的脸顿时涨红了,愤怒地看着岑立昊,眼睛里似乎要喷出火来,嘴巴颤抖着说不出话来:“你……你……你他妈的!”

  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拳头攥得咔嚓咔嚓响。

  岑立昊见状,并不罢休,呼地一下站起身来,桌子一拍说:“放肆,谁他妈的?以后记住,再见到我,要立正,要敬礼!”

  范辰光还没来得及反击,刘尹波也突然站了起来,把桌子拍了起来:“太过分了!岑立昊你张狂什么?就是当个狗屁股长屁长,你有什么了不起?战友一场,你凭什么这样霸道?”

  酒才喝了一半,就喝出毛病来了,气氛顿时紧张起来,翟岩堂、周晓曾和韩宇戈插不上话,面面相觑。

  岑立昊愣住了,看看刘尹波声音低下来,说,“条令总是要执行的吧?他天天喊我老岑老岑的,像什么样子!”

  刘尹波说,“今天是喝我的喜酒,叫你们喝成了鸿门宴。什么条令,这是学条令的地方吗?”

  岑立昊还在犯傻,又把目光投向翟岩堂,翟岩堂把脑袋一歪,不看岑立昊的眼睛,说,“岑股长,你喝多了。”

  最后还是周晓曾和了一把稀泥,说,“你们四大金刚难得一聚,上来喝得太猛,打是亲骂是爱,大家都不要介意。这个酒要是喝不下去了,咱们就撤吧?”

  不料范辰光却不答应,现在,他明显地感觉到今晚形势对他有利,他平时受岑立昊的气受够了,他不能就这么善罢甘休,他要乘胜追击。范辰光端着酒碗,心平气和,说:“岑股长没错,你说得对,我是一个兵,志愿兵也是兵。当年在教导队的时候,你就看不起我,没关系。我天生就是一个小人,我没有自尊心,没有人格。今天你教育了我,我知道了,我要尊敬首长。我敬你酒,你当首长的可以不喝,但我不能不敬。这样,我敬你三碗!”

  说着,啪地一个立正,先是向岑立昊端端正正地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然后双手端起酒碗,仰起脑袋,像牛一样咕咕咚咚地饮了下去。

  岑立昊慌了,赶快站起身来,说,“老范,你这是干什么!”

  范辰光不理他,接着又拿起瓶子倒酒,黄色的液体和泡沫一起在杯中上涨,范辰光的眼睛里已是一片泪水。

  岑立昊把求援的目光投向翟岩堂,又投向刘尹波,再投向周晓曾,最后又投向韩宇戈,这一圈巡视下来,他的心就凉了半截——他们都用一种冷静的旁观者的表情,并且是深情的目光看着范辰光,而似乎完全忽视了他的存在。

  岑立昊在绝望中端起了酒碗,说,“对不起老范,我喝多了,原谅我吧。”

  范辰光用含着眼泪的眼睛朝他笑了笑,说,“首长,你是我军栋梁,现代战争离不开你,我们小卒子别的做不来,代首长喝点酒吧。”

  说完,又是啪地一个立正,敬礼,然后高山流水一般地把酒喝了下去。

  喝完了,又倒。

  这下岑立昊再也不能任其发展了,呼啦一下离开座位,走到范辰光的面前,按住了范辰光的手,喝道:“来人啦,拿大碗来。要喝,咱俩一起喝!”

  几只青瓷大碗拿过来了,三瓶到了三碗,岑立昊把两手一摊说,“弟兄们,我岑立昊今晚错了,伤了老范的心,扫了大家的兴,破坏了尹波的好心情。我今晚第一次知道了我的性格有多么大的缺陷,为了向各位赔罪,这三碗酒我干了。”

  刘尹波冷冷地说,“那好,你自己干吧,我们就不奉陪了。”

  六

  如果说在刘尹波的婚礼酒会上岑立昊吃了个败仗的话,那么,半个月后,当苏宁波那封信送到岑立昊的手上,那他受到的就是精神和肉体双份重创,就差点儿没就被歼灭了。

  岑立昊终于明白了,苏宁波不可能来彰河市了,当然也谈不上跟他结婚了。早在省立艺术学院就读的时候,她就遭到一个叫做章直达的才华横溢的青年画家几近疯狂的追求,而这个青年画家的母亲恰好是苏宁波的母亲青少年时代的闺中密友,在解放战争中一同参军,一同进城,又一同参加朝鲜战争。现在,章直达的父母都在北京工作,而且身居高位。

  自然,苏宁波要为自己的初恋和爱情进行抗争,也进行过宁死不屈的抵御,但是,时间和空间的距离坏了岑立昊的事,天长日久了,当苏宁波发现了章直达无论在才华还是在人品都不在岑立昊之下,加上他疯狂地示爱,再加上他在美术界乃至国际美术界军队美术界的巨大影响之后,她就有道理动摇了。

  爱情是什么?爱情就是幸福的开路先锋,爱情是以感情出场,以幸福的婚姻谢幕的,当情感成为幸福的障碍,那它就只有后退一步了。再说,她只是同岑立昊恋爱过一阵子,但这并不等于她必须嫁给他。

  岑立昊确认苏宁波移情别恋,已经是1983年的年底了。彰河市西郊机场寒风呼啸,营房的门窗玻璃上挂着巨大的冰凌。岑立昊的心中更是冰冻三尺。偶尔走到营房西边,眺望远天血红的夕阳和在夕阳下萧瑟的枯木,内心的悲怆冉冉升起,但是他严格控制了每一滴泪水。他很震惊,问题的严重性不在于苏宁波离他而去,而是这届有始无终的爱情在他的心灵深处投下了巨大的阴影。

  怎么可能?她是那样的爱他,那样的依恋他,甚至崇拜他,然而,说分手就分手了,落花流水春去也。

  他一遍遍地在心里回忆他和苏宁波在一起的美好时光,一遍一遍地分析分道扬镳的最初根源,一遍一遍地寻找力挽狂澜的途径。在西郊机场转悠了几个傍晚,他做出了一项决定,他不能沉默,不能放弃,他要战斗,他要象骑士那样为捍卫自己的爱情和尊严同那个名叫章直达的未曾谋面的混蛋决斗,他要血战到底,夺回他的爱情和尊严。岑立昊是何许人也?岑立昊乃岑老虎也!作为一个军人,别说祖国和家园了,连自己的初恋都被别人掠夺了,那算什么?奇耻大辱!

  怀着一腔战斗的激情和必胜的信心,在春节前的第五天,岑立昊向团里请了假,名义是探亲,但他欺骗了组织,他买了一张前往省城的火车票,直奔爱情战场而去。那么多帝王将相都为爱情而发动过战争,那么多仁人志士都为爱情以身殉职,他为什么就不能。为爱情而死,就像为祖国和家园献身一样,虽死犹生。

  那一路上,他幻想着自己就是一名纵马挥刀驰骋草原的勇士,是拔剑出鞘勇往直前的亚历山大,他设想了很多场面和结果,譬如直接跟他摊牌,以彼此的爱情发展史作为斗争的武器,以情动人;譬如采取强硬的态度,指责他浑水摸鱼夺人所爱,以理服人;再譬如,以苏宁波为突破口,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陈述利弊,劝她回心转意。他甚至设想,在他和她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他再也不能像过去那样书生意气优柔寡断了,他再也不能怜香惜玉心慈手软了,他要当机立断,雷厉风行,在她即将成为别人的新娘的时候,捷足先登,迅速使她成为名不符实的新娘。他要羞辱她,甚至强迫她,他要通过羞辱和强迫她,达到羞辱和强迫一切企图葬送他的初恋的那些混蛋们。

  火车越是抵近省城,他的血液就越是发烫。到了最后,战斗的激情和厮杀的欲望已经远远大于争夺爱情的目的,至于能否拉回苏宁波,已经变得非常不重要了。

  然而他什么事情也没有做成。

  苏宁波还在学校,她是回来办手续的,她将先走一步到北京,等待章直达的调动,这些情况是岑立昊事先侦查清楚了的,但是,他没料到章直达不在省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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