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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第三章

  一

  破旧的列车哼着破旧的歌,吭吭哧哧地碾过了黄河,又碾过了长江。冬天被丢在身后,春天从车窗口涌了进来,铁路两岸的景色河水一样由南向北哗哗地流淌着后退。

  266团终于向战争逼近了。

  坐在闷罐子车厢里,岑立昊想,人是一种奇怪的动物,人一穿上军装,立即就有了几分战争的想法,有了几分战争的欲望,甚至还有了几分战地春梦的浪漫。在浏览车外旖旎的南国风光时,他确实没有更多地把即将对自己的使用和流血阵亡之类联系在一起,也许他的内心抵制这些阴暗的思考。他正处在血气方刚的年龄,攻击欲和破坏欲都十分旺盛,虽然无数次在心里组织过战斗,但从来就没有领教过真枪实弹的战争的厉害,心里不仅没有具体概念,还有许多侥幸和不切实际的想法。他设想着自己能够在一个天赐良机里大显身手,并且迅速成长为一名更高一级的卓越的青年指挥员。他甚至还荒唐地假设,我军的一名优秀的情报女谍,机智地打进敌人的内部,同他这个年轻的营长或者团长密切配合,打了一场举国震动世界瞩目的漂亮战役,然后一起走向功勋的高地……

  这一路上,岑立昊的思维始终都膨胀在各种假设的幸福之中,心里涌动着一个鲜花盛开的春天。但随着边境线越来越近,战争的气氛也扑面而来,他的浪漫情怀才被现实的紧张逐渐取代。

  第三天,部队到达了边境上一个叫山尾的村落,就在村外的山根下安营扎寨。

  到达边境的第一个夜晚,是难以入眠的。

  万籁俱寂,此时正是生长灵感的季节。

  入夜之初,兵们大都清醒地闭着眼睛而心灵洞开。兵们更多的想到的是将来,而干部们则更集中地窥视着眼前。这是真正的夜。真正的黑夜便是最亮的白昼,真正的夜里见不到一丝星光,没有蛙鸣虫吟,甚至没有叶的芬芳和卉的香甜。真正的夜里一切都遁逝了,惟有五彩缤纷的思绪在辽阔的黑暗里驰骋纵横。只有走进真正的夜,才可以思接千古神游八荒……没有鼾声,只有思想的线条在帐篷的壁上如彩练立昊。

  这时候的岑立昊开始思考现实的问题了,他把长长的身躯交给又硬又潮的床板,两只手交叉着垫在脑后,注视着眼前的黑暗,毫无倦意。他再次想起了四个月前钟盛英给他们出的那道题:怕不怕死?

  正常的情况下,没有人热爱死亡。可是死亡并不会因为人们厌恶它恐惧它它就知趣地离开,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从我们的生命诞生的那一瞬间起,死亡就像是我们的尾巴一样紧紧地跟在我们的身后了,我们拼尽终身的力气实际上只作了一件事情,那就是摆脱这根明明知道摆脱不掉的讨厌的尾巴,直到有一天我们油干灯灭被这根尾巴撂倒在地为止。

  啊生命,我们普通的肉体,枪打即穿冰冻即裂火烤即焦的碳水化合物,是多么的脆弱啊。我们的一生要走过多长的时间?三十年五十年八十年,几万个日日夜夜,几十几百万个小时,千万亿万分秒,不能说不漫长。且不说打仗,即使是在风和日丽的大街上,只要在这个漫长的过程里的万分之一秒钟内,有一块石头被飞驰的汽车轮子迸起,然后从头顶上落下来,这个生命——即使是再伟大再高贵的生命也就迅速枯萎了。是的,死亡的危险每万分之一秒钟都存在着,达摩克利斯剑从来就没有离开过我们的头顶,可是在许多日子里,它并不急于掉下来,而是心平气和地跟随我们注视我们,阴阳怪气地窥探着我们,让我们不慌不忙不紧不慢地活着,有的人甚至活到七老八十甚至更长,简直是个奇迹。当然,它最终还是要掉下来,再杰出的人物也挡不住他它的锋芒。

  我们不怕死是因为我们知道人生终有一死,我们怕死是因为我们希望完美地结束人生过程,因此怕死和不怕死都是有理由的。

  二

  第一梯队已经到达边境了,第二梯队的列车还在拥挤的着向南爬行,走走停停。刘尹波当时想,看来前线还不是很紧张,因为军列还要给客车让路。如果紧张了,那就一切为战争让路了。

  兵的情况比较复杂。作为一个政工干部,他从一上任开始,就接手把握思想动态的工作,而且以观察人的表情、思想、乃至隐私为己任,以至于以后岑立昊曾经挖苦他说他是有中国特色的弗洛伊德,这是后话。

  几年后回忆起来,刘尹波仍然能够清晰地看见那些表情迥异的面孔。他印象最深的是一双老兵的眼睛。那个老兵名字叫李木胜,他几乎一路上都在沉默。他的寡言少语和忧虑的目光展示了他内心的恐惧,而在当时的条件下,恐惧是理所当然地要被视为不光彩的情绪。后来李木胜察觉了刘副指导员一直在观察他,也就调整了情绪,强打精神,加入了打扑克侃大山的行列,并且还勉强讲了一个笑话。

  但是,在刘尹波看来,他的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的。这个世界上,最难掩饰的可能就是恐惧了,在那些不自然的笑谈和装腔作势的举动的背后,政工干部总是能够捕捉到越来越加浓厚的恐惧的情绪。当然,流露这种情绪的并不是他一个人,在那一段几天几夜的路程里,惟有恐惧显得最为真实。其他的豪迈和慷慨以及决心血书之类,都或多或少地有一些虚假或者公事公办的成分。恐惧像是一把锤子,几乎每一分秒都在敲打人们的心灵。只不过在不同心灵的回音壁上,反弹出来的音质不同罢了。

  刘尹波的眼睛和思想一样敏锐。

  经过了漫长的跋涉之后,第二梯队也于四天后抵近边境。在一个由竹子构成的村寨里,连队临时召开了一次秘密会议。参加会议的,除了班排长以外,还有一些表现活跃的老兵。首先是指导员做动员,然后是连长宣布警戒任务并提要求,最后,留下了班排长,会议就进入到机密层次了。

  机密的会议主要由刘尹波主持并主讲,刘尹波说,“我们从出发前就开始观察研究,这一路上我们仍然在观察研究,有些同志情绪消沉,要防止在意志方面出问题。班排长和战斗骨干们要特别注意和帮助他们。”

  毫无疑问地,刘尹波也想到了钟盛英给他们出的那道题。他是怎么回答的只有他自己知道。但是,那是白纸黑字,那是需要用血肉之躯来检验的,否则,那就是狗屁。怕不怕死?那不是简单的肯定和否定就能说明问题的,那是古往今来战争史上一个永恒的话题,英雄和懦夫就是靠这几个字作为分水线。但是,你又不得不承认,怕死是必然的,只不过,作为一个军人,尤其是作为一个政工干部,当别人脸色苍白的时候,你的脸色绝对不能苍白;当别人两腿发软的时候,你的两腿绝对不能发软。不是不怕,是不能怕,是不容许怕。那么,当死亡真正来临的时候,你该是一个什么样的姿态呢?

  半个月前,当团政治处主任找他谈话的时候,说要提拔他当副指导员,他当时居然惊讶地说,“我是军事干部,怎么能改行呢?”主任笑笑说,“你一个排长,谈不上是军事干部还是政工干部,哪个方向适合你发展,你就朝哪个方向发展。”

  从那时候起,他就开始研究自己,他是不是适合朝政工的方向发展。后来他发现他是适合的,军队是要打仗的,打仗是要由人来打,人有技术战术甚至战争艺术,但是,如果人是怯懦的,或者是意识不健康的,那么技术战术艺术就等于零。古代兵法对于训练二字的诠释是,练的是技术战术,训的就是思想意志和职责,因此,训比练还要重要。所以毛主席说,决定战争胜负的是人而不是物。

  1979年初春,在南方边境的一个小村庄里,刘尹波开始了他作为一个思想政治工作者的初步探索。

  三

  开进战区之后,钟盛英回到了266团,坐镇指挥。第一次战斗是攻打G城,钟盛英带领不足三十人的指挥分队,在距敌G城前沿只有两公里的829高地开设观察所,协调266团和师属炮兵团的榴弹炮营,指挥炮兵直瞄和间瞄射击,步兵分队恰到好处地在各次炮火之间跳跃式攻击,穿插分割,打得很俏皮。

  那场战斗,266团伤亡最小。

  团观察所设在一座楼房的废墟里,战斗发起之后,岑立昊有点手忙脚乱,这时候他才知道,决心书上的不怕和枪林弹雨中的不怕是有很大区别的。他硬着头皮和其他参谋人员一道,躲在石墙后紧张地进行图上作业,接收步兵分队通报的目标坐标,为炮兵提供射击诸元。忙碌中,大家突然听见头顶上传来口述命令的声音,抬起头来,岑立昊看到的竟然是钟盛英的一双脚后跟——钟盛英是站在断墙上直接观察战场态势的。岑立昊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紧张和恐慌在那一瞬间消退的大半。出于一种本能,抑或是好奇,他想看清钟副师长的脸,但是他只能看清团长的后背,那是一副宽阔的肩膀,逆着阳光,在他的头顶巍峨如山。那时候整个战场上空枪炮交织,弹若飞蝗,829高地上不断传来子弹射进岩石碰撞出的声音,钟盛英置身其中却是稳若磐石,双手擎着高倍望远镜,不断地下达指令,时而夹杂一阵“上去了!上去了!”的兴奋的喊声,偶尔还来上骂骂咧咧的句把两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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