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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致秋行状(6)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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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老伴忽然死了,死于急性心肌梗死。这对于致秋的打击是难以想象的。他整个的垮了。在他老伴的追悼会上,他站不起来,只是瘫坐在一张椅子里,不停地流泪。熟人走过,跟他握手,他反复地说:“我完了!我完了!”老伴火化了,他也就被送进了医院。 他出院后,我和小冯、小梁去看他。他精神还好,见了我们挺高兴。 “哎呀,你们几位还来呀!——我这儿现在没有什么人来了!” 我们给他带了一点水果,一只烧鸡,还有一瓶酒。他用手把烧鸡撕开,喝起来。 喝着酒,他说:“老汪,小冯,小梁,我告诉你们,我活不了多久了。” 我们都说:“别瞎说!你现在挺好的。” “不骗你们!这一阵我老是做梦,梦见我媳妇。昨儿夜里还梦见。我出外,她送我。跟真事一模一样。那年,李世芳坐飞机摔死那年,我要上青岛去。下大雨。前门火车站前面水深没脚脖子。她口止尚着水送我。火车快开了。她说:‘咱们别去了!咱们不挣那份钱!’那回她是这么说来着。一样!清清楚楚,说话的声音,神气!快了,我们就要见面了。” 小冯说:“你是一个人在家里闷的,胡思乱想!身体再好些,外边走走,找找熟人,聊聊!” “我原说我走在她头里,没想到她倒走在我头里。一辈子的夫妻,没红过脸。现在我要换衣服,得自己找了。——我女儿她们不知道在哪儿。这是怎么话说的,就那么走了!” 又喝了两杯酒,他说,像是问我们,又像是自言自语:“我这也是一辈子。我算个什么人呢?” 小冯调到戏校管人事,她和戏校的石校长说:“云致秋为什么老让他闲着?他还能发挥作用。咱们还缺教员,是不是把他调过来?” 石校长一听,立刻同意:“这个人很有用!他们不要,我们要!你就去办这件事!” 小冯找到致秋,致秋欣然同意。他说:“过了冬天,等我身体好一点,不太喘了,就去上班。” 我因事到南方去转了一圈,回来时,听小梁说:“云致秋死了。” “什么病?” “他的病多了!前一阵他觉得身体好了些,想到戏校上班。别人劝他再休息休息。他弄了一架录音机,对着录音机说戏,想拿到戏校给学生先听着。接连说了五天,第六天,不行了。家里没有人。邻居老关发现了,赶紧叫了几个人,弄了一辆车,把他送到医院,到了医院,已经没有脉了。他在车上人还清楚,还说了一句话:‘给我一条手绢’车上人很急乱,他的声音很小,谁也没注意,只老关听见了。” 这时候,他要一条手绢干什么?“给我一条手绢”是他最后说的一句话,但是这大概不能算是“遗言”。 要给致秋开追悼会。我们几个人算是他的老战友了,大家都说:“去,一定去!别人的追悼会可以不去,致秋的追悼会一定得去!” 我们商量着要给致秋送一副挽联。我想了想,拟了两句。小梁到荣宝斋买了两张云南宣,粘接好了,我试了试笔,就写起来: 跟着谁,傍着谁,立志甘当二路角;会几出,教几出,课徒不受一杯茶。 大家看了,都说:“贴切”。 论演员,不过是二路;论职务,只是办公室副主任和戏校教员,我们知道,致秋的追悼会的规格是不会高的,——追悼会也讲规格,真是叫人丧气!但是没有想到会是这样凄惨。来的人很少。一个小礼堂,稀稀落落地站了不满半堂人。戏曲界的名人,致秋的“生前好友”、甚至他教过的学生,很多都没有来。来的都是剧团的一些老熟人:贾世荣、马四喜、赵旺……花圈倒不少,把两边墙壁都摆满了。这是向火葬场一总租来的。落款的人名好些是操办追悼会的人自作主张地写上去的,本人都未必知道。挽联却只有我们送的一副,孤零零的,看起来颇有点嘲笑的味道。石校长致悼词。上面供着致秋的遗像。致秋大概第一次把照片放得这样大。小冯入神地看着致秋的像,轻轻地说:“致秋这张像拍得很像。”小梁点点头:“很像!” 我们到后面去向致秋的遗体告别。我参加追悼会,向来不向遗体告别,这次是破例。致秋和生前一样,只是好像瘦小了些。头发发干了,干得像草。脸上很平静。一个平日爱跟致秋逗的演员对着致秋的脸端详了很久,好像在想什么。他在想什么呢?该不会是想:你再也不能把眉毛眼睛鼻子纵在一起了吧? 天很晴朗。 我坐在回去的汽车里,听见一个演员说了一句什么笑话,车里一半人都笑了起来。我不禁想起陶渊明的《拟挽歌辞》:“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不过,在云致秋的追悼会后说说笑话,似乎是无可非议的,甚至是很自然的。 致秋死后,偶尔还有人谈起他:“致秋人不错。” “致秋教戏有瘾。他也会教,说的都是地方,能说到点子上。——他会得多,见得也多。” 最近剧团要到香港演出,还有人念叨:“这会要是有云致秋这样一个又懂业务,又能做保卫工作的党员,就好了!” 一个人死了,还会有人想起他,就算不错。 1983年7月2日写完,为纪念一位亡友而作。 (这是小说,不是报告文学。文中所写,并不都是真事。)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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