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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仇(2)


  太阳晒着港口,把盐味敷到坞边的杨树的叶片上。海是绿的,腥的。

  一只不知名的大果子,有头颅那样大,正在腐烂。贝壳在沙粒里逐渐变成石灰。

  浪花的白沫上飞着一只鸟,仅仅一只。太阳落下去了。

  黄昏的光映在多少人的额头上,在他们的额头上涂了一半金。

  多少人逼向三角洲的尖端。又转身,分散。

  人看远处如烟。

  自在烟里,看帆篷远去。

  来了一船瓜,一船颜色和欲望。

  一船是石头,比赛着棱角。也许——一船鸟,一船百合花。

  深巷卖杏花。骆驼。

  骆驼的铃声在柳烟中摇荡。鸭子叫,一只通红的蜻蜓。惨绿色的雨前的磷火。

  一城灯!

  嗨,客人!

  客人,这仅仅是一夜。

  你的饿,你的渴,饿后的饱餐,渴中得饮,一天的疲倦和疲倦的消除,各种床,各种方言,各种疾病,胜于记得,你一一把它们忘却了。你不觉得失望,也没有希望。你经过了哪里,将去到哪里?你,一个小小的人,向前倾侧着身体,在黄青赭赤之间的一条微微的白道上走着。你是否为自己所感动?“但是我知道我并不想在这里出家!”

  他为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这座庙有一种什么东西使他不安。他像瞒着自己似的想了想那座佛殿。这和尚好怪!和尚是一个,蒲团是两个。一个蒲团是和尚自己的,那一个呢?佛案上的经卷也有两份。而他现在住的禅房,分明也不是和尚住的。

  这间屋,他一进来就有一种特殊的感觉。墙极白,极平,一切都是既方且直,严厉而逼人。而在方与直之中有一件东西就显得非常的圆。不可移动,不可更改。这件东西是黑的。白与黑之间划出分明界限。这是一顶极大的竹笠。笠子本不是这颜色,它发黄,转褐,最后就成了黑的。笠顶有一个宝塔形的铜顶,颜色也发黑了,——一两处锈出了绿花。这顶笠子使旅行人觉得不舒服。什么人戴了这样一顶笠子呢?拔出剑。他走出禅房。

  他舞他的剑。

  自从他接过这柄剑,从无一天荒废过。不论在荒村野店,驿站邮亭,云碓茅蓬里,废弃的砖瓦窑中,每日晨昏,他都要舞一回剑,每一次对他都是新的刺激,新的体验。他是在舞他自己,他的爱和恨。最高的兴奋,最大的快乐,最汹涌的激情。他沉酣于他的舞弄之中。

  把剑收住,他一惊,有人呼吸。

  “是我。舞得好剑。”

  是和尚!和尚离得好近。我差点没杀了他。

  旅行人一身都是力量,一直贯注到指尖。一半骄傲,一半反抗,他大声地喊:

  “我要走遍所有的路。”

  他看看和尚,和尚的眼睛好亮!他看着这双眼睛里有没有讥刺。和尚如果激怒了他,他会杀了和尚。然而和尚站得稳稳的,并没有为他的声音和神情所撼动,他平平静静,清清朗朗地说:

  “很好。有人还要从没有路的地方走过去。”

  万山百静之中有一种声音,丁丁然,坚决地,从容地,从一个深深的地方迸出来。

  这旅行人是一个遗腹子。父亲被仇人杀了,抬回家来,只剩一口气。父亲用手指蘸着自己的血写下了仇人的名字,就死了。母亲拾起了他留下的剑。剑在旅行人手里。仇人的名字在他的手臂上。到他长到能够得到井边的那架红花的时候,母亲交给他父亲的剑,在他的手臂上刺了父亲的仇人的名字,涂了蓝。他就离开了家,按手臂上那个蓝色的姓名去找那个人,为父亲报仇。

  不过他一生中没有叫过一声父亲。他没有听见过自己叫父亲的声音。

  父亲和仇人,他一样想不出是什么样子。如果仇人遇见他,倒是会认出来的:小时候村里人都说他长得像父亲。然而他现在连自己是什么样子都不清楚了。

  真的,有一天找到那个仇人,他只有一剑把他杀了。他说不出一句话。他跟他说什么呢?想不出,只有不说。有时候他更愿意自己被仇人杀了。

  有时候他对仇人很有好感。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就是那个仇人。既然仇人的名字几乎代替了他自己的名字,他可不是借了那个名字而存在的么?仇人死了呢?

  然而他依然到处查访这个名字。

  “你们知道这个人么?”

  “不知道。”

  “听说过么?”

  “没有。”

  “但是我一定是要报仇的!”

  “我知道,我跟你的距离一天天近了。我走的每一步,都向着你。”

  “只要我碰到你,我一定会认出你,一看,就知道是你,不会错!”

  “即使我一生找不到你,我这一生是找你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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