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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

  汪延顺开着车,蔡小菲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秦汉章坐在后面。尽管秦汉章与蔡小菲都有一肚子的话要说,有一肚子的困惑要交流探讨,可是他们都心照不宣地保持着沉默。经过这件事以后,他们都失去了对汪延顺的信任。汪延顺也很知趣,小心谨慎地开车,服服帖帖地闭着嘴巴,气氛有点压抑。往常可不是这样的,他们三个人一起出来,有什么话都不背着汪延顺,总是能畅所欲言。

  秦汉章想,为什么范思哲什么话都没有说,单单嘱咐他不要撤掉汪延顺呢?

  果然,下了车蔡小菲跟着秦汉章刚进办公室,便迫不及待地说:“不行,得马上把汪延顺换掉,要不太危险了。”

  秦汉章说:“有什么危险?”

  蔡小菲说:“好兵护将,好狗护主。他怎么样?出了事先当缩头乌龟,为保自己先出卖主人,这样的败类还能用吗?”

  秦汉章问:“你跟范老师说什么了吗?”

  蔡小菲说:“你指的哪方面的?”

  秦汉章说:“关于汪延顺。”

  蔡小菲说:“没有啊,我连汪延顺的名字都没有提。”

  秦汉章沉吟着:“怪事?”

  “你在说什么?”

  “你没看见临出门的时候,范老师跟我说了一句话吗?”

  “是啊?他说什么?”

  “他嘱咐我不要撤换汪延顺,至少现在别换。你说,他怎么知道你要提出来撤换汪延顺?”

  “人家是谭厚兰的军师,这点儿小事能不知道吗?”

  秦汉章摇了摇头,不言语了。

  蔡小菲说:“你对他还有什么怀疑吗?”

  秦汉章说:“我只是想,他为什么要做这么大的牺牲,帮我这么大的忙呢?”

  蔡小菲问:“你怀疑他的动机?”

  秦汉章说:“他似乎也无所求,他的问题不要说我解决不了,连中央恐怕都难给他翻案。”

  蔡小菲说:“他没说要翻案呀,好像他对自己的结果还很满意。”

  秦汉章说:“我在别的地方也帮不上他什么呀?我们又素昧平生……”

  蔡小菲说:“也许他要的不是这些。”

  秦汉章问:“那他要什么?”

  蔡小菲摇着头说:“不知道……”

  秦汉章突然想到,忙问:“小菲,能跟你借点儿钱吗?”

  蔡小菲问:“你借钱干吗?借多少?”

  秦汉章说:“范老师的医药费总得给人家呀?要不咱也太不仗义了。”

  蔡小菲说:“在你去之前,我给他了,他说什么也不要。”

  秦汉章睁大了眼睛,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10

  秦汉章陷入了深深的疑惑之中了。

  夜,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脑子里总是闪现着范思哲那矮小的身影和那贼光闪烁的小眼睛。

  他身边鼾声如雷,震得他五脏六腑都翻腾起来,恶心得想吐。正是盛夏酷暑时节,身子下面的凉席躺一会儿便烫烫的,挪开又是湿漉漉的一片。身边却蒸着一锅馍,灶膛里的火烧得正旺,呼啦呼啦地拉着催火的风箱。锅上面的笼屉热气腾腾的,散发着熟馍的味道。

  有时候,秦汉章不知道该将自己老婆李雪娥比喻成馍好,还是比喻成蒸馍的笼屉好。样子都差不多,圆圆的,热烘烘的,暄腾腾的。模阳的女人长得都像馍,又都身怀蒸馍的好手艺,这是祖上传下来的。模阳不是鱼米之乡,大片的土地都是用来种小麦的。种麦是为了蒸馍,民以食为天,食以馍为先。模阳的男人找老婆,不看身条儿,也不看模样,就看能不能蒸一手好馍。蒸一手好馍才能养男人,才能养活儿女。女孩儿刚会走路就学做馍,馍是靠做出来的。一团面在女儿家的手里揉来揉去,揉成了她们身体的一部分,也化成了她们灵魂的一部分。然后,又将面团攥在手里,左盘右转,捏捏拿拿,用剪刀剪,用刀子割,用木梳按,用画笔描……一件件神龙活现的艺术品在她们手里诞生了:飞奔的宝马,静卧的白兔,戏水的鸳鸯,昂首的公鸡……

  模阳的花馍名闻天下,模阳人时时处处离不开花馍。男女定情,女方要送男方一对虎头花馍;女儿出嫁,娘家要送“娃娃馍”;老人祝寿,晚辈要送“三嘴寿桃”,即所谓一嘴敬神,二嘴敬鬼,三嘴敬人;孩子满月,外婆家要送“鱼娃馍”。逢年过节,女儿家更是显示花馍手艺的非常时节:正月初一,敬天地用的是“六畜花馍”;正月初三,女儿回娘家,为父母送上“报恩花馍”;正月十五灯节,母亲看闺女,要送一大四小“娃女花馍”;二月初二龙抬头,用的是各种“眼眼馍”;清明节祭祖,用的是单数“燕子馍”;端午节不吃粽子,却用花草动物组成的“艾艾馍”;七月七日乞巧,女儿家要给自己蒸一屉纺车、针线、剪子及描红绣花用的笔砚等等……

  秦汉章是吃花馍长大的模阳之子,后来他娶了这个有着一双巧手的“馍女”,再后来这个“馍女”又给他生了两个“小馍女”。两个小馍女长大了,一个上中学,一个小学六年级。她们也是吃花馍长大的,却都不会做花馍。她们崇尚的是麦当劳,喜欢吃的是汉堡包、麦香鸡、土豆条儿。该死的麦当劳是冯奈从北京引进来的,白给人家地盘,免人家的税收,让人家白白赚模阳人的钱。黄色的大M进来还不到两年,就要把两千多年的花馍打败了,败就败在他们的后代出了这么多的不肖子孙。想到这些,秦汉章深深地叹息了一声。

  就是这一声叹息,将李雪娥惊醒了。酷暑无君子,李雪娥身上只穿一件松松垮垮的短裤,连乳罩都没有戴。她伸出热烘烘的胳膊,压过来两只蒸馍般的乳房,将秦汉章搂过来,喃喃地说:“你怎么还不睡呀?来,快睡吧。”

  这无疑是一种疼爱,女人对男人的疼爱,甚或女人对儿女的疼爱,有如花馍般地暄暄腾腾、软软绵绵,让人舒心熨帖。可是秦汉章却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他强忍着没将李雪娥推开,身子却朝外边移了移。

  李雪娥欠起了身子,声音里散发着花馍般的甜味:“真的睡不着吗?要不做一次……”

  秦汉章没说话。

  李雪娥以为他默许了,便将暄暄腾腾的身子翻起来,压在秦汉章的身上。

  秦汉章火了,一扭身将李雪娥摔下来。

  李雪娥一下子愣住了,她惊愕地睁着眼睛,看着黑暗中的秦汉章。

  秦汉章也觉得自己太过分了,太伤李雪娥的自尊心了,便歉疚地说:“啊……你先睡吧,明儿还要早起蒸馍呢。”

  李雪娥翻过身,将一个蒸馍似的后背给了他。

  秦汉章为了表示歉意,将一只手搭在了李雪娥的肩上。

  李雪娥使劲一晃肩,将秦汉章的手甩掉了。

  秦汉章也只好知趣地把手收回来,连他自己也奇怪,他怎么对李雪娥一点儿兴趣都没有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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