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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阳从西窗照进来,到下班的时候了,我还不想走。愤懑在心里淤积起来,想找个人说一说。许由进来,问我在不在学校吃饭。许由真是个好朋友,我想和他说说我的苦闷。但是他不会懂,他也没耐心听。

  我想起拉封丹的一个寓言:有两个朋友住在一个城里,其中一个深夜去找另一个。那人连忙爬起来,披上铠甲,右手执剑,左手执钱袋,叫他的朋友进来说;“朋友,你深夜来访,必有重大的原因。如果你欠了债,这儿有钱。如果你遭人侮辱,我立刻去为你报仇。如果你是清夜无聊,这儿有美丽的女奴供你排遣。”

  许由就是这样的朋友,但是现在他对我没用处。我心里的一片沉闷,只能向一个女人诉说,真想不出她是谁。

  2

  我骑上车出了校门,可是不想回家,在街上乱逛。我老婆见我烦闷时,只会对我喋喋不休,叫我烦上加烦。我心里一股苦味,这是我的本色。

  好多年前,我在京郊插队时,常常在秋天走路回家,路长得走不完。我心里紧绷绷,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也不知走完了路以后干什么。路边全是高高的杨树,风过处无数落叶就如一场黄金雨从天顶飘落。风声呼啸,时紧时松。风把道沟里的落叶吹出来,像金色的潮水涌过路面。我一个人走着,前后不见一个人。忽然之间,我的心里开始松动。走着走着,觉得要头朝下坠入蓝天,两边纷纷的落叶好像天国金色的大门。我心里一荡,一些诗句涌上心头。就在这一瞬间,我解脱了一切苦恼,回到存在本身。

  我看到天蓝得像染过一样。薄暮时分,有一个人从小路上走来,走得飞快,踢土扬尘的姿势多熟悉呀!我追上去在她肩上一拍,她一看是我,就欢呼起来:“是他妈的你!是他妈的你!”这是我插队时的女友小转铃。

  我们迎着风走回去,我给她念了刚刚想到的诗,其中有这样的句子:

  走在寂静里,走在天上,

  而阴茎倒挂下来。

  虽然她身上没有什么可以倒挂下来,但是她说可以想象。小转铃真是个难得的朋友,她什么都能想象。

  我应该回劲松去,可是转到右安门外去了,小转铃就住在附近。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走到这儿来,我绝没有找她的意思,可是偏偏碰上了。

  她穿浅黄色的上衣,红裙子,在路边上站着,嘴唇直哆嗦,一副要哭的样子,看样子早就看见我了。我赶紧从车上下来。打个招呼说:

  “铃子,你好吗?”

  她说:“王二,你他妈的……”然后就哭了,我觉得这件事不妙——我们俩最好永远别见面。

  小转铃叫我陪她去吃饭。走进新开的得月楼,一看菜单,我差点骂出口来:像这种没名的馆子竟敢这么要钱,简直是不要脸。这个东我做不起,可要她请我又不好意思。过去我可以说:铃子,我有二十块钱。你有多少钱!现在不成了。我是别人的丈夫,她是别人的妻子。所以我支支吾吾,东张西望,小转铃见我这个洋子,先是撅嘴,后来就火了。

  “王二,你要是急着回家,就滚!要是你我还有在一块吃饭的交情,就好好坐着。别像狗把心叼走了一样。”

  “你这是怎么了,我在想,这年头吃馆子多少钱,等付帐时闹个大红脸就不好了。”

  “这用你说吗!我要是没钱,早开口了!王二,你真叫我伤心,你一定被你那个二妞子管得不善!”

  “你别这么说。我就不会说这种话。”

  小转铃的脸红了。她说:“我就是想说这个。好吧,不谈这种话,你好吗?最近还写东西吗?”

  我说顾不上了。近来忙着造炸药。她听了直撇嘴。正说着,服务员来叫点菜。她像怄气一样点了很多。我不习惯在桌面上剩东西,所以她可能是要撑死我。

  十年前,我常和小转铃去喝酒。我喝过酒以后,总是很难受,但每次都是我要喝。而小转铃体质特异,喝白酒如饮凉水,喝多少也没反应。天生一个酒漏。夏天在沙河镇上,我们喝了一种青梅酒,这东西喝起来味道尚可,事后却头疼得像是脑浆子都从耳朵眼里流出来。酒馆里只有一种下酒菜,乃是猪脑子。铃子说看着都恶心。我还是要了一盘,尝了一口,腥得要命。她不敢看那个东西,把它推到桌角,我们找个题目开始讨论。

  所谓讨论,无非是没事扯淡罢了。那天谈的是历史哲学。据说克莉奥佩屈拉的鼻子决定了罗马帝国的兴衰,由此类推,一切巨大的后果莫不为细小的前因所注定。而且早在亿万斯年之前,甚至在创世之初,就有一个最微小的机缘,决定了今日今时,有一个王二和小转铃,决定了他们在此喝酒,还决定了下酒菜是猪脑子,小转铃不肯吃。你也可以说这是规律使然,也可以说是命中注定。小转铃说,倘若真的如此,她简直不想活了。为了证明此说不成立,她硬着头皮吃了一口猪脑子。这东西一进了嘴,她就要吐,我也劝她把它吐了,可是她硬把它吞了下去,眼见它像只活青蛙,一跳一跳进了她的胃。小转铃就是这么倔!

  小转铃对什么都认真,而我总是半真不假。坐在她面前,我不无内疚之感,抓起啤酒瓶往肚子里灌,脸立刻就红了。

  铃子说:“王二,我今天难得高兴。请你把着点量,别灌到烂醉如泥。记得吗?那次在沙河镇上,你出了大洋相!”

  那天晚上我出的什么洋相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是她把我扛回去的,很难想象她能扛得起我。但她要是硬要扛,好像也没什么扛不动的东西。我站起来到柜台上买了一瓶白兰地。回来后铃子问我要干什么。我说我今晚上不想回家,想和她上公园里坐一宿,这瓶酒到后半夜就用得着了。小转铃大喜:

  “王二,你要让我高兴,总能想出办法。不必去公园,上我家去,近得很。”

  “不好吧?你丈夫准和我打起来。”

  “我早离婚了。”

  “为什么?”

  “不为什么!”

  我说离婚可不容易,尤其是通过法院判离,她说可不是?她们报社就派了一位副主编来做工作,叫她别离婚。“假正经!完全是假正经!”

  “你怎么和他说?”

  “我说,有的人配操我的×,有的人就不配!老先生当场晕倒,以后再没人找茬!”

  “你别故做惊人之语啦,没这话吧。”

  “我说过!我什么时候对你说过假话?我可不像你,说句真话就脸红。你的论文还在我这儿呢!我常看,获益极多!”

  提起那篇论文,我的心往下一沉,好似万丈高楼一脚蹬空。我早己忘了除了爆炸物化学和微生物,好多年前还写过一篇哲学论文。这种事怎么会忘记?我有点怀疑自己是存心忘记的,这是件很奇怪的事。

  我在知青点最后一个冬天,别人都回城去了,男生宿舍里只有我一个。我叫铃子搬过来,我们俩形同夫妇。我从城里搬来很多书,看到那么多漂完的书堆在炕上,真叫人心花怒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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