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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


  晚上我回家,追随着那件自色的连衣裙,走上楼梯。走廊里很黑,所有的灯都坏了。我不明白为什么没人来修理。楼梯上满是自行车。我被车把勾住了袖子,发起了脾气,用脚去踢那些自行车。说实在的。穿凉鞋的脚不是对付自行车的良好武器──也许我该带把榔头出门。那个自衣女人从楼梯上跑了下来,把我拉走了。她来得正好,我们刚上了楼,楼下的门就打开了,有人出来看自己的车子,并且破口大骂。假如我把那些骂人话写了出来,离崇高的距离就更远了。此时我们已经溜进了自己的家,关上了门,她背倚着门笑得透不过气来。但我却笑不出来:我的脚受了伤,现在已经肿了起来。后来到了床上,她说:想玩吗?我答道:想,可是我品行不好呀;她又笑了起来,最后一把抱住我说:还记着哪,这似乎是说,白天她说的那些关于品行的话可以不当真。有些话要当真,有些话不能当真。这对我来说是太深奥了……

  有件事必须现在承认:我和以前的我,的确是两个人。这不仅是因为我一点都记不得他了,还因为怀里这个女人的关系。我一定要证明,我比她以前的丈夫要强。现在我们在做爱。我不知别的夫妇是怎样一种作法,我们抱在一起,像跳贴面舞那样,慢条斯理──我总以为别的姿势更能表达我的感情。于是,我爬了起来,像青蛙一样岔开了腿。没想到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别乱来啊,就在我头上敲了一下。正好打中了那块伤疤,几乎要疼死了。不管怎么说罢,我还是坚持到底了……

  我现在相信薛嵩的品行的确是不好的。以前红线不知道他有这个缺点,所以爱过他,很想和他做爱。现在看到他射死了老妓女,又想射死小妓女,觉察出这个问题,就此下定决心,再也不和他做爱。她甚至用仇恨的目光看看薛嵩的头盔,心里想着:这里没盛什么真正的智慧;里面盛着的,无非是一包软塌塌的、历史的脐带……

  3

  薛嵩的所作所为使红线大为不齿,我也被他惊出了一身冷汗。如你所知,我因为写他,品行都不好了。但我总不相信他真有这么坏。他不过是被自己的事业迷了心窍而已。身为一个男人,必须要建功立业……

  我说过,薛嵩在长安城里长大。后来,他常对红线说起那座城市的美丽之处。他还说,要在湘西的草地上建起一座同样美丽的城市,有同样精致的城墙、同样纵横的水道、同样美丽的水榭;这种志向使红线深为感动。从智力方面来看,薛嵩无疑有这样的能力。遗憾的是,他没有建成这座新长安所需的美德──像这样一座大城,可不是两个人就能建成的啊。

  身在凤凰寨内,薛嵩总要谈起长安城里的雪。他说,雪里带有一点令人赏心悦目的黄色,和早春时节的玉兰花瓣相仿。这些雪片是甜的,但大家都不去吃它,因为雪是观赏用的。等到大地一片茫茫,黑的河流上方就升起了白色的雾;好像这些河是温泉一样……假如能把长安的雪搬到这里就好了──起初,红线专注地听着,眼睛直视着薛嵩的脸;后来她就表现出不耐,开始搔首弄姿,眼睛时时被偶而飞过的蝴蝶吸引过去。

  薛嵩描述的长安城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地,在雪地上纵横着黑色的河岸。在河岸之间,流着黑色透明的河水,好像一些流动的黑水晶。但这也没什么用处。住在这里的人没有真正的智慧,满脑子塞满了历史的脐带。河水蒸腾着热气,五彩的画肪静止在河中,船上佳丽如云。这也没什么用处,这些女人一生的使命无非是亲近历史的脐带,使之更加疲软而已。她们和那位建造了万寿寺的老佛爷毫无区别……

  忽然间薛嵩惊呼一声:我的妈呀!我都干了什么事呀……然后他就坐在地上,为射死了老妓女痛心疾首,追悔不已。首先,他在弩车的轮子上撞破了脑袋,然后又用白布把头包了起来。这一方面是给死者带孝,另一方面也是包扎脑袋。然后,他又在肩上挎了一束黄麻,这也是给死者戴孝之意。这都是汉人的风俗,红线是不懂的,但她也看出这是表示哀痛之意。然后,薛嵩就坐在地下嚎啕痛哭,又用十根指头去抓自己的脸,抓得鲜血淋漓。这些哀痛之举虽然真挚,红线却冷冷地说:一箭把人家射死了,怎么哭都有点虚伪。后来薛嵩拿起地上那把青铜剑,在自己身上割了一些伤口,用这种方法来惩罚自己。但红线还是不感动。最后他把自己那根历史的脐带放在侧倒的车轮上,想把它一剑剁下来,给老妓女抵命,红线才来劝止道:她人已经死了,你也用不着这样嘛。薛嵩很听劝,马上就把剑扔掉了。这说明,他本来就不想失掉身体的这一部份。不管你对上述描写有何种观感,我还是要说,薛嵩误杀了老妓女之后,是真心的懊悔。其实,我也不愿给薛嵩辩护。我对他的故事也感到厌恶。假如我记忆无误,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薛嵩在凤凰寨里,修理翻掉的弩车。如前所述,红线一刀砍断了弓弦。假如它只是断了弦,那倒简单了;实际上,这件机器复杂得很,很容易坏,而且是木制的。不像铁做的那么结实;翻车以后就摔坏了。薛嵩把它拆开,看到里面密密麻麻装满了木制的牙轮、涂了腊的木杆、各种各样的木头零件。随便扳动哪一根木杆,都会触发一系列复杂的运动。这就是说,在这个庞大的木箱子里,木头也在思索着。这东西是薛嵩的作品,但它的来龙去脉,他自己已经忘掉了。所以,薛嵩马上就被它吸引住了。他俯身到它上面,全神贯注地探索着,呼之不应.触之不灵。红线在地下找了一根竹签,拿它扎薛嵩的屁股。头几下薛嵩有反应,头也不回地用手撵那不存在的马蝇子;后来就没了反应。这件事使红线大为开心。她也俯身到薛嵩紧凑的臀部上,拿竹签扎来扎去;后来又用颜色涂来涂去,最后纹出一只栩栩如生的大苍蝇。此后,薛嵩在挪动身体时,那苍蝇就会上下爬动,甚至展翅欲飞。这个作品对薛嵩很是不利──以后常有人伸手打他的屁股,打完之后却说:哎呀,原来不是真苍蝇!对不起啊,瞎打了你一下。由此看来,假如红线在他身上纹一只斑鸠,他就会被一箭射死。那射箭的人自会道歉道:哎呀,原来不是真斑鸠!对不起啊,把你射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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