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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白衣女人后来指出,我有措辞不当的毛病。凡我指为学院派者,都是一些很不像我的人。凡我指为自由派者,都是气质上像我的人。她说得很有道理,但对我毫无帮助。因为我对自己的气质一无所知。古人虽说人贵有自知之明,但这种要求对一个只保有两天记忆的人来说,未免太过分。所以,我只好请求读者原谅我辞不达意的毛病。

  在谈我表弟的事之前,我想把小妓女的故事讲完。如前所述,小妓女在男人面前很随便。她属于那种没有贞节的自由派妓女,和有贞节的学院派妓女住在一起多有不便。她和薛嵩说了好几次,想要搬家。但薛嵩总说:凑合凑合罢,没时间给你造房子。

  那个老妓女也说过,她不想看到小妓女,要薛嵩在两座房子之间造个板障。薛嵩也说,凑合凑合吧,我忙不过来呀!以前薛嵩可不是这个样子,根本不需要别人说话,他自己就会找上门去,问对方有什么活要做;他会精心地给小妓女设计新家,陶土和木头造成模型,几经修改,直到用户满意,然后动工制作;他还会用上等的楠木造出老妓女要的板障,再用腻子勾缝,打磨得精光,在上面用彩色绘出树木和风景,使人在撞上以前根本看不出有板障。不但是妓女,寨子里每一个人都发现少了一台永动机,整个寨子少了心脏──因为薛嵩迷上了红线,不再工作,所以没有人建造住房、修筑水道、建造运送柴火的索道。作为没有贞节的女人,小妓女还能凑合着过;而老妓女则活得一点体面都没有了。原来薛嵩造了一台抓痒痒的机器,用风力驱动四十个木头牙轮,背上痒了可以往上蹭蹭,现在坏了,薛嵩也不来修。原来薛嵩造了一架可以自由转动的聚光灯,灯架上还有一面镜子,供老妓女在室内修饰自己之用。现在也转不动了,老妓女的一切隐私活动只好到光天化日下来进行。这就使老妓女的贞节几乎沦为笑柄。

  假如不赶紧想点办法,那就只有自杀一途了。

  寨子里没有了薛嵩的服务,就显出学院派的不利之处。这个妓女流派只擅长琴棋书画,对于谋生的知识一向少学。举例来说,风力搔痒机坏了,那个小妓女就全不顾体面,拿擦脚的浮石去擦背。这种不优雅的举动把老妓女几乎气到两眼翻白;而她自己也痒得要发疯,却找不到地方蹭。供水的管道坏了,小妓女自会去提水,而那个老妓女则只会把水桶放在屋檐下面,然后默默祈祷,指望天上下雨,送下一些水来。至于送柴的索道损坏,对小妓女毫无影响。随便拣些枯枝败叶就是柴火。就是这样的事,老妓女也不会,她只会从园子里割下一棵新鲜蔬菜,拿到走廊上去,希望能把一头到处游荡的老水牛招来。把它招来不是目的,目的是希望它在门前屙屎。牛粪在干燥之后,是一种绝妙的燃料。很不幸的是,那些水牛中有良心的不多,往往吃了菜却不肯屙屎。当老妓女指着水牛屁股破口大骂时,小妓女就在走廊上笑得打滚──像这样幸灾乐祸,自然会招来杀身之祸……

  我和我表弟媳是初次见面。那女孩长得圆头圆脸,鼻子上也有几粒斑点。和我说话时,她一刻不停地扭着身体。这是一种异域风情,并不讨厌。她很可能属于不拘小节的自由派。她不会说中国话,我不会说泰国话,互相讲了几句英文。她和我表弟讲潮汕话,而我表弟却不是潮汕人。她自己也不是潮汕人,但泰国潮汕人多,大家都会讲几句潮汕话。小妓女和薛嵩相识之处,也遇到了这个问题。他不会讲广东话,她不会讲陕西话。于是大家都去学习苗语,以便沟通。虽然会说英语,我也想学几句潮汕话。只可惜这种语言除了和表弟媳攀谈,再没有什么用处了。

  我表弟现在很有钱,衣冠楚楚,隐隐透着点暴发户的气焰。从表面上看,他很尊敬我,站在饭店门口等我们,还短着舌头叫道:表嫂,很漂亮啦!接下来的话就招人讨厌:他问我们怎么来的。混帐东西,我们当然是挤公共汽车来的!我觉得自己身为表哥,有骂表弟的资格。但白衣女人不等我开口就说:BUS上不挤,很快就到了。我表弟对我们很客气,但对我的表弟媳就很坏,朝她大吼大叫,那女孩静静地听着,不和他吵。我能理解她的心情:今天请你的亲戚,只好让你一些,让你作一回一家之主。等把我们往包厢里让时,我表弟却管不住自己的肛门,放了个响屁。那女孩朝我伸伸舌头,微微一笑。我很喜欢她的这个笑容,但又怕她因此招来杀身之祸。

  在凤凰寨里,等到刺客们走远,那个老妓女想要动手杀掉小妓女。所以等到现在,是因为她觉得不在男人面前杀人,似乎也是贞节的一部分。她要除掉本行里的一个败类,妓女队伍中的一个害群之马。干这件事时,她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只是有点不在行。她找出了自己的匕首,笨手笨脚地在人家身上比划开了。她虽不常杀人,对此事也有点概念,知道应该一刀捅进对方心窝里。问题是:哪儿是心窝。开头她以为胸口的正中是心窝,拿手指按了以后,才知道那里是胸骨,恐怕扎不动。后来她想到心脏是长在左边,用手去推女孩的左乳房;把它按到一边去,发现下面是肋骨。这骨头虽然软些,但她也怕扎不动。然后她又想从肚子上下手,从下面挑近心脏的所在。就这样摸摸弄弄,女孩的皮肤上小米似的斑点越来越密了。后来,她猛地坐了起来,把臭袜子吐了出来,说道:别摸好吗!我肠子里都长鸡皮疙瘩了!老妓女吃了一惊,匕首掉在地上。过了很久,才问了一句:肠子里能起鸡皮疙瘩吗?那女孩毅然答道:当然能!等我屙出屎来你就看到了!老妓女闻言又吃一惊,暗自说道:好粗鄙的语言啊。这小婊子看来真是不能不杀。她的决心很大,而且是越来越大。但怎么杀始终是个问题。

  别的不说,怎么把臭袜子塞回女孩嘴里就是个很大的难题。她试了好几次,每次都被对方咬了手。那女孩还说:慢着,我有话问你。为什么要杀我?老妓女说道:因为你不守妇道,是我们这行的败类。女孩沉吟道:果然是为这个。但是你呢?勾结男人杀害同行姐妹,难道你不是败类?这话很有力量,足以使老妓女瞠目结舌。但那老女人及时地丢下刀子,把耳朵堵上了。

  我知道把老妓女要杀小妓女的事和我表弟请我们吃饭的事混在一起讲不够妥当,但又没有别的办法,因为这些故事是我在餐桌上想出来的。小妓女的样子就像我的表弟媳,老妓女就像我表弟。那个老妓女和一切道德卫道士一样,惯于训斥人,但不惯于和人说理。我表弟就常对表弟媳嚷嚷。而那女孩和一切反道德的人一样,惯于和人说理,却不惯于训斥别人。表弟媳总是和颜悦色地回答表弟的喝斥。

  老妓女和小妓女常有冲突,每次都是老妓女发起,却无法收场。举例来说,只要她们同时出现在两个不同的回廊上,那老妓女就会注视着地面,用宏亮的嗓音漫声吟哦道:阴毛该刮刮了,在男人面前,总要像个样子啊。老妓女就这样挑起了道德争论,她却不知如何来收场。那女孩马上反唇相讥道:请教大姐,为什么刮掉阴毛就像样子?她马上就无话可答。其实明路就在眼前,只消说,这是讲卫生啊,小妓女就会被折服;除非她愿意承认自己就是不讲卫生。但老妓女只是想:这小婊子竟敢反驳我!就此气得发抖,转身就回屋去了。相反,假如是小妓女在走廊上说:别刮那些毛,在男人面前总要像个样子啊;那老妓女也会收起剃刀、蓄起阴毛。她们之间的冲突其实与阴毛无关,只与对待道德训诫的态度有关。顺便说一句,我表弟和表弟媳在争些什么,我一句也没听懂,好像不是争论阴毛的问题。但从表弟的样子来看,只要我们一走,他就要把表弟媳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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