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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测过智商以后,我舅舅满脸腊黄地躺在床上,好像得了甲型肝炎。这时候我问他感觉如何,他愣了一阵,然后脸上露出了鬼一样的微笑说:很好。他还说自己在那个匣子里精液狂喷,射得满处都是,好像摔了几碟子肉冻,又像个用过的避孕套;以致下一个被推进去的人在里面狂叫道:我操你妈,王二!你丫积点德好不好!大概是嫌那个匣子被我舅舅弄得不大卫生。据说,有公德的人在上测试器之前,除了屙和尿,还要手淫几次,用他们的话来说,叫做捋乾净了再进去,这是因为在里面人会失控。

  但我舅舅不肯这样做,他说,被电打很煽情,捋乾净了就不煽情。我觉得小舅是对的:他是个艺术家,真正的艺术家都是些不管不顾的家伙。但我搞不清什么很煽情:是测试器上显示的那些问题(他还记住了一个问题:“八加七等于几?”)很煽情,还是电流很煽情,还是自己在匣子里喷了一些肉冻很煽情。但我舅舅不肯回答,只是闭上了眼睛。测过智商的第二天,早上出操时,小舅躺在床上没有动;别人叫他他也不答应。等到中午吃完饭回来,他还是躺着没动。同宿舍的人去报告教员,教员说:甭理他,也别给他吃饭,看他能挺多久。于是大家就去上课。等到晚上回来时,满宿舍都是苍蝇。这时才发现,小舅不仅死掉了,而且还有点发绿。揭开被子,气味实在是难闻。

  于是他们就叫了一辆车,把小舅送往医院的太平间。然后就讨论小舅是怎么死的,该不该通知家属,怎样通知等等。经过慎重研究,得出的结论是我舅舅发了心脏病。死前住了医院,抢救了三天三夜,花了几万元医药费。但是我们可以放心,习艺所学员有公费医疗,可以报销──这就是社会主义的优越性。与此同时,习艺所派专人前往医院,把这些情况通知院方,以备我们去查问。等到所有的谎话都编好,准备通知我们时,李家口派出所来电话说,小舅在大地咖啡馆里无证卖画,又被他们逮住了,叫习艺所去领。这一下叫习艺所里的人全都摸不着头脑了。他们谁都不敢去领人,因为可能有三种情形:其一,李家口逮住了个像小舅的人。在这种情况下去领,好像连小舅死了所里都不知道,显得所里很笨;其二,李家口派出所在开玩笑,在这种情况下去领,也是显得很笨。其三,李家口派出所逮住了小舅的阴魂。在这种情况下去领,助长了封建迷信。后来也不知是哪位天才想起来到医院的太平间里看看死小舅,这才发现他是猪肉、黄豆和面粉做的。这下子活小舅可算惹出大漏子了。

  我的舅舅是位伟大的画家,这位伟大的画家有个毛病,就是喜欢画票证。从很小的时候,就会画电影票、洗澡票,就是不画钱,他也知道画钱犯法;只是偶尔画几张珍稀邮票。等到执照被吊销了以后,他又画过假执照。但是现在的证件上都有计算机号码,画出来也不管用。他还会做各种假东西,最擅长的一手就是到朋友家作客时,用洗衣肥皂做出一泡栩栩如生的大粪放在沙发上,把女主人吓晕过去。这家伙要溜出习艺所,但又要给所里一个交待,他叫我给他找几十斤猪,扛在麻袋里,偷带进习艺所。但我不知道他是做死人。假如知?的话,一定劝他用肥皂来做。把半扇瘟猪放到宿舍里太讨人厌了。

  认真分析小舅前半生的得失,发现他有不少失策之处。首先,他不该画些让人看不懂的画。但是如他后来所说,不画这些画就成不了画家。其次,他应该把那些画叫作海马、松鼠和田螺。但如小舅所说,假如画得是海马、松鼠和田螺,就不叫真正的画家。再其次,他不该在习艺所里装傻。但正如小舅所说,不装傻就太过肉麻,难以忍受了。然后是不该逃走、不该在床上放块死猪肉。但小舅也有的说,不跑等着挨电?不做假死尸,等着人家来找我?所以这些失策也都是有情可原。最后有一条,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一跑出来就作画、卖画。再过几天,习艺所通知我们小舅死了,那就天下太平。那时候李家口派出所通知他们逮住了小舅,他们只能说:此人已死,你们逮错了。我以为小舅还要给自己找些借口,说什么自己技痒难熬,等等。谁知他却发起愣来,愣了好久,才给自己额上重重一掌道:真的!我真笨!

  3

  生活里有各种情况,我有不止一个小舅妈,但在此提到的这个却是真的小舅妈。

  我很喜欢小舅,希望他和各种女人结婚;想来想去,一直想到玛丽莲·梦露身上。此人已经死掉多年,尸骨成灰,但听说她活着的时候胸围大得很。如前所述,我舅舅有外斜视的毛病,所以小舅妈的胸围一定要大,否则部份胸部游离于视野之外,视觉效果太差。事实上,我是瞎操心,真的小舅妈只用了一晚上,就把小舅的外斜视治好了。

  小舅妈身材硕长,皮肤白晰,腰肢柔软,无论坐在床上,还是坐沙发,总爱歪着,用一头乌溜溜的短发对着人。除此之外,她总呈现出憋不住笑的模样。她老对我说一句话:有事吗?这是她在我假装无心闯到她住的房间里去看她时说的,此时她就是这个模样。这种事有过很多次。不过都是以前的事。这件事开头时是这样的:我小的时候家住在一楼,后来搬到了六楼上,而且没有电梯。这些楼房有一些赤裸裸的混凝土楼梯,满是尘土、粉皮剥落的楼道,顺着墙角散着垃圾,等等。准确地说,垃圾是些葱皮、鸡蛋皮、还有各种塑料袋子,气味难闻。谁都想扫扫,但谁都觉得自己扫是吃亏。有一天,这个楼梯上响起了沉重的脚步声;然后有个女声在门外说:王犯,就是这儿吗?一个男声答道:是。我听了对我妈说:坏了,是小舅。我妈还不信,说小舅离出来的日子还远着呢。但我是信的,因为对我舅舅的道德品质,我比我妈了解得多。

  等打开门一看,果然是他,还带来了一个穿制服的女孩子,她就是小舅妈,但她不肯明说。我舅舅介绍我妈说:这是我大姐。小舅妈摘了帽子,叫道:大姐。我舅舅介绍我道:这是我外甥。她说:是嘛。然后就哈哈大笑道:王犯,你这个外甥很像你呀!我最不喜欢别人说我像小舅,但是那一次却例外。我觉得小舅妈很迷人。早知道进了习艺所会有这种艳遇,还不如我替我舅舅去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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