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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七


  小李?……噢,小李。我无声地叹了口气。一个小青年,二十六岁,是汽车方面的技术员,说是热爱戏剧,通过熟人找到了我这里来。我喜欢交往,但不喜欢无谓的交往,具体地说,与小李的交往我就不喜欢。他是个好青年,善良,勤勉,衣饰整洁;可是有点儿木,有点儿太爱叹息人生啊,痛苦啊,孤独啊之类。我喜欢的聪明敏感朴素自然,他不具备。他感觉不到我的不喜欢,仍然定期电话联系。必须承认这是他的优点——他从未有过未经联系的来访。但这优点也是出于模仿而不是出自本能,否则他便不会再来电话——我已谢绝他的来访有四五次之多了。我是理解他的,可能比他自己意识到的还清楚些。二十六岁了,工作已经定型,精神和情感急需得到新的滋养,这滋养只能来自一位与之年龄匹配的女性。在这位女性出现之前他与我的交往好比是一九六〇年人们赖以度过困难时期的野菜薯干什么的。而如果说我之于他是野菜薯干,他之于我则是一盏白水。这种人物关系的持续相当耗神儿。每每下决心结束它,关键时刻却总是难以启齿,碍于熟人的面子,也是不忍伤害浑然不觉的年轻人,就这样一次复一次地拖了下来。而只要我不开口明明白白地说,小李断无自己觉悟的可能。得说,等有了适当机会无论如何也得说。有一天机会似乎来了,我收到了徐彤彤的信,那天小李恰好在。徐彤彤是位青海的读者,女孩儿,二十岁,某机关招待所招待员。她在头一封信中并未要求我回信,我却回了信,因她的那封信打动了我。那是一封真正的信:手写的,写在那种上方印有单位名称、带格的、软软的稿纸上,贴着邮票,通过邮局寄来。我似乎好久好久没有收到这样的信了。现在所能收到的信件几乎都是公函——私人往来都是电话和电子邮件了——硬硬的白光纸,方方的打印出来的字,那种信即使抬头打的就是你的名字,给你的感觉也是批量产生出来的,不是独独针对着你的,缺少那种带有私密性的亲切感。徐彤彤的那封信将一个女孩子苦苦奋斗时的处境、心境,感受表述得生动、自然、准确、流畅,使我禁不住想同她说几句什么。这封信是她给我回信的回信。看完信后我对小李讲起了她,讲着讲着突发奇想,建议他同她通信交个笔友。我不指望也从没希望这通信会导致什么实际结果,比如婚姻。只是觉着这种联系会使他们双方都感到些乐趣。私心里,当然希望充实之后的小李会少些进而停止对我的关照。结果却适得其反,与徐彤彤联系上之后,这关照反而愈加频繁。他需要能有人同他谈论徐彤彤,这人非我莫属。他显然喜欢上了她,喜欢得不愿意见面,唯恐她长得不对,破坏了他的心创造出来的人物形象。他对自己的形象还是自信的。后来徐彤彤来信说可能来京参加电影学院导演系的招生考试,小李愈发地惶惶惴惴,仿佛他肯定要失去这位感觉中已相当亲近美好的女笔友了。他一再地说,说得我也好奇起来,一时间,徐彤彤的模样儿竟成了一个我时而要揣测一下的谜。

  电话那头,小李问我:“韩琳老师,最近有时间吗?”

  “哎呀对不起我最近特忙!你上次送来的电视剧本我已经给你快递过去了,也写了意见,你没收到?”

  “那个没关系。我是想告诉你,徐彤彤来了。”

  还真的来了。

  “她长得怎么样?”

  “这不是一句话两句话能够说清楚的!”

  我又叹口气。小李永远是这样,喜欢给最简单的事情也赋予神秘、复杂、意味深长的色彩,我可不想鼓励他的这种爱好,便不吭声了,他终究是憋不住。他说了。

  “简单说吧,跟我想象的差不多。”

  “就是说没有使你失望?”

  “绝对没有!”

  “她现在在哪儿?”

  “在我这儿。”

  “在你那儿?”

  “啊。住我这儿。我每晚出去打游击,已经五天了。”

  小李家在外地,住单身宿舍。这件事情的发展有点出乎我的意料,或者说,令我感到难以接受。我清楚我的过时,但还是要问:

  “住你那,有必要吗?”

  回答是“当然”。徐彤彤刚来时住在她的一个上大学的女朋友那儿,但长时间打扰人家毕竟不合适。再说,他的宿舍离考试地点很近,初试二试她都通过了,后天三试,三试一完她就得回青海,她来考试是请病假偷跑来的,想趁明天有空来看我。

  我不能拒绝。

  我看到了谜底。

  不是通常标准里的那种漂亮,那种光芒四射的美艳,而是耐看。很匀称的中等身材,深栗色的发丝细细的,丝绒一般。眼睛明亮,看人时目光专注;衣着很随意,不是另类,没有另类的怪异也没有另类的邋遢,随意而已:深棕长裤,格衬衫,外面套一件原白色夹克式短风衣,与她脸上的神情十分匹配,那是一种对自己的外貌全不在意的、全然不觉的神情,一种年轻女孩儿少有的神情。她来时半长的头发用皮筋扎在脑后,同我说话的时候有时会把皮筋取下拿在手里面玩儿,于是那头深栗色发丝便会于顷刻间垂落下来,又顺又亮,下颏小巧的明净面孔环抱其间,平添了几分生动,几分妩媚。

  我当时当刻就理解了小李。

  却发现她喜欢他远不如他喜欢她。

  表面看是够亲近的。饮料没了,我要去买,我是主人。徐彤彤拦住我,“小李去!”小李便心满意足地去,尽管他每月的收入只有工资。我嘴上说:“哈,彤彤,内外有别?”心里,却分明感觉到了那表示亲昵的随便里隐含着的不恭。女孩子,尤其是这个年龄这种性格的女孩子,很难爱上一个不为她所崇拜敬重的人,崇拜是爱的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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