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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二


  我住的是套间,有着一张大双人床,足有一米八宽。在广东的宾馆我曾睡过比这还宽的床,两米见方。但是不管床多宽大,我永远只靠一边睡等于睡单人床一样,因为这样离床头柜近,取放水杯啊安定啊发卡啊等碎物比较方便,上下床也方便。我们单位一个女演员说是离婚后简直不敢一个人睡双人床,觉着是一种身心的双重折磨,我就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不管睡什么样的床,宽的窄的软的硬的,心如止水。

  有一本《近义词分类》里把“心如止水”和“心如枯井”划成了一类,很让我觉着荒唐。心如枯井是一种消极的人生状态,心如止水则是在有了足够的经验阅历智慧后方可达到的人生境界,是另外一种形式的丰富。

  不久前彭湛提出复婚,也许是年龄渐渐大了的缘故,近来通话时他常常会流露出一种伤感,那次提出复婚时就说:我们年龄都不小了,做个伴儿吧,少年夫妻老来伴儿。……我在心里叹息,这人都结了三次婚了怎么还搞不懂婚姻是什么呢?做伴岂是那么容易做的?仅仅因为老了而要去的那种地方应当是敬老院,我这儿不是。我跟他开玩笑说你是不是跟小吕吵架了一时想不开啦啊?是不是喝酒又喝多了啊?还很想问问他这事小吕知不知道,听意思他们尚未离婚,还没离婚就去跟别人谈结婚,像做生意,找好了下家再辞上家,以求万无一失,未免不够意思。当然后一层意思我没有说,怕他误会。我只用一连串的“啊啊啊”“哈哈哈”就把这重大建议搪塞了过去,只字不提心里的想法不提从前的恩恩怨怨。从前曾经多少次我想有恰当时机一定要把那一切跟他掰扯清楚,而今却能够做到一笑置之。

  不仅是不想跟彭湛结婚,是不想结婚。我觉着我这样很好,有一份喜欢的工作,有足够用了的收入,有一个自己理想中的孩子,平静充实。有人说那你到老了怎么办呀,到孩子大了离开了家你怎么办?我说到那时再说那时的话嘛,反正总不能为这个就请一个男人来家里吧,给他做饭给他洗衣服跟他统一思想统一步伐统一晚饭吃白菜还是吃萝卜,为了一个未知的将来牺牲了现在。生命中的每一段应当是平等的。不料今日,积十余年经验阅历淬炼而成的理论、理智、人生信念,在姜士安的面前轰然崩塌。

  我想结婚。

  年轻时爱上人的时候,脑子里遐想联翩萦绕不去的是“深夜花园里四处静悄悄”的优美浪漫,以及“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奋不顾身壮丽苍茫;中年时爱上人的时候,脑子遐想联翩萦绕不去的就是结婚了,以及结婚后那种种最家常的事情:一块吃饭,散步,看电视,一块躺在一张如身下这般宽宽大大的床上睡觉,相拥而眠。这里面绝没有什么涩情的期待——有也不为过,但我的确没有——我只是想闭上眼睛,偎着他,做他的家属,充分享受一个女人所能从男人那里得到的温暖,安宁,保障,依赖。我再也不要劳累,不要焦虑,不要为了钱为了安身立命去写东西写得胃黏膜广泛出血。那段日子我胃痛得腰都直不起了却还是得窝在电脑前写、写、写,实在受不住就灌一个热水袋绑在胃上,由此想起了焦裕禄,暗自苦笑时蓦然一怔:我会不会也是患了——癌?一直不愿意去医院,太远,太麻烦,太费时间,这时却不得不去。一想到极有可能是癌便热泪盈眶,我是不怕死的,从小就不怕,但我的海辰怎么办呢?一连跑了三趟医院才做上了胃镜,三位医生盯着显示屏上我的蠕动着的色彩鲜艳的胃嘀咕了许久,令昏昏沉沉中的我想,大约是了。却没有感到悲哀,只觉着累,累得意志消沉。这时一个医生扭过脸来问我:你平时是不是喝酒太多?心里一阵轻松——听这意思不像是癌——赶紧摇头,倘不是嘴里插着根穿过食道直通到胃里面去了的硬皮管子没法说话,我还会进一步告诉他,我不仅没有喝得太多而且滴酒不沾而且对酒深恶痛绝。都说不抽烟不喝酒算不上男人,但在我的标准里,能做到不抽烟不喝酒的男人才是男人。这需要意志,毅力,需要内心的充实和坚定的目标。当时并没有意识到,我这种激烈极端的看法是由于了我生活中的两个男人,彭湛和姜士安。像前者的,就是不好;像后者的,就是好,线条简洁明确直截了当非此即彼没有中间地带,思路如同儿童。

  曾经自我评价非常坚强,看到因为男人的离去就哭哭啼啼的怨妇从心底里瞧她们不起,怎么离了男人就不能过了?男人离了女人不行,女人离了男人大大地可以,我不就是一个例子?倘若不是因为没有可能,不是因为还有些廉耻,我定会把自己作为妇女自强自立自尊自爱的“四自”楷模高高树起竭尽宣扬。

  我坚强地独往独来着,不诉苦,不喊痛,大小困难,自己承当,大到搬家装修,小到海辰摔了腿我背着他走上下六楼,那时他的体重已经和我相仿。与男性同事男性朋友照常往来,却从不对其中的任何一个寄予希望请求帮助。也曾有人给介绍对象或建议去婚姻介绍所试试,亦不见不去。单身十余年来我工作学习带孩子干家务目不斜视心不旁骛,以至于单位里流言四起,最集中的一个说法就是:她对男人从根本上就没有兴趣,没有欲望,她结婚也只是为了要一个孩子。我想幸亏申申及时地出了国北京我再也没有什么腻在一块分不开的女友,否则,还不得让人说成是同性恋者?

  一次失败的婚姻一个失望的男人沉重地打击了我,使我从此对婚姻对男人望而却步,再无一点勇气、精力、体力重来一遍,如同受了伤的蜗牛,只能把柔软无抵抗的身躯缩进壳里再不露头。我徒具了一个坚强的外表,精神深处,比一般女人都要敏感,要脆弱,要容易受伤且不易愈合。

  从前申申一再批评我缺少女人味儿,使我一度对自己非常失望,索性也就死了那心破罐子破摔本色而对,哪里知道本色竟也是可以改变的,好比海的色彩可以随着天的色彩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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