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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四


  “他这个人,特别执著。”

  “什么叫执著?噢,得到了自己喜欢的女人,又开始怀念理想;有了钱了,又想拥有爱好拥有精神。你以为你是谁,凭什么让上帝特别偏爱你把什么都给你?现在你说他执著,行,还年轻嘛。但如果他老这么执著下去,到老这么执著,执著到影响你们的感情了,那就不是执著,是偏执。”

  “好,就算他偏执,我怎么办?”

  “对于偏执人的偏执,你不在意它,它就不存在。”

  我点头微笑。小梅想了想,也笑了。笑着,她的泪下来了。就这样又哭又笑地,她说:“廖军医,韩琳护士,跟你们在一起,真好。”

  ……

  从香格里拉出来已是夜里十点,那天天气很好,夜空湛蓝清澈如蓝宝石,蓝宝石里镶嵌着一弯纯净灿然的月牙儿。经过治理,北京的空气质量提高明显,有一点点像了海岛的天。我们肩并肩走,西三环永不停息的车流在身边滚滚流淌。

  “韩琳护士,你下部队什么时候走来着?”小梅问。

  “明天。”我说,并进一步解释,“主要是我妹妹假期有限,所以得抓紧时间。”

  “噢。本想咱们再聚一次,廖军医后天的飞机,这样的话就不行了。”

  “你去哪个部队?”雁南问。

  我一直没告诉雁南我去看姜士安。吃饭时一直是她俩在说她俩,我很少说我。从前我也是这样,愿意听别人说别人却不大愿意跟别人说自己。专业搞创作后这毛病越发突出,想是因为有了一个专业渠道可供宣泄的缘故。但是雁南既已问到,我也就不妨一说。

  我说:“还记得姜士安吗?……我去他的部队,他现在是师长。”

  雁南看着我的目光若有所思:“我记得在连里时你们俩关系就不错。”

  我迎着她的目光:“对!”

  雁南说:“代问他好。”

  我说:“好。”

  姜士安和他的妻子陈秀得结婚二十年来,彼此忠实。

  那是一个晴朗的冬日,太阳明晃晃地挂在空中,看着很暖,实际很冷,飕飕的北风在操场中恣意穿行。操场上军旗猎猎坐满士兵,黑红脸膛,军大衣,小马扎,一个个腰背笔直。这是三团的老兵退伍大会,前方主席台上,在三团蹲点的师长姜士安正在讲话。

  “你们是连队的骨干,是班长,是军中之母,有着丰富的管理经验,到了地方,没有问题!也许你们要说,俺不过才管着八九个人。你以为他一个厂长经理管多少人?他管的也就是直接在他手底下的那 八九个人,那八九个人管好了,他那个企业就搞好了。说到底,我师长要管的也不过八九个、十来个人,就是咱中央政治局常委,不也就那么七八个人吗?”

  如此的深入浅出举重若轻,引来台下一片掌声,一片笑声。姜士安讲完话后大会即进行最后一项,全体起立,齐唱《战友之歌》。“战友战友亲如兄弟……”歌声骤起,震耳欲聋,由于过于响亮而几乎跑调:每一个兵都是竭尽全力放开了喉咙,脖筋都因此挣得老高;不独唱歌,喊口令口号,回答问题,这个师的士兵皆是如此。姜士安曾向我指出:这就是士气,嗷嗷叫!

  这是一个甲种师,建制规模相当于一个小一点的军,武器装备也是全军一流,属于“拳头部队”。我去时正赶上一年一度的士官套改和老兵退伍工作,这个师一下子要走五千多名老兵,同时有相应数量的新兵补充入伍,新老交替,细节繁多环环相扣不能出一点差错,这个过程约需十天,每年的这十天,师常委都要下去,每人负责一个团,吃住在这个团的某个营里。姜士安住在三团的二营。二营营长因此把自己的宿舍腾了出来给师长住,自己住进了某个连长的宿舍,那连长又住到他的下属谁的床上,总之,一级给一级腾地儿。

  我说姜士安:“你看你来一动一串儿,不如你直接住进班里,省多少事儿。”

  “我住到班里是没问题啊,问题是你得替那个班的战士们想想。”见我不明白,他提醒我道,“想想咱当战士的时候。”

  我笑了:“——营长来了都紧张?”

  “还用得着营长?那时排长在我眼里就是天了,农村孩子跟你们又不一样,你们从小见大官见多了。还记不记得咱排长那个红塑料皮儿的小本儿?……是啊是啊你不会注意到,我却至今印象深刻:每回连里开干部会,排长就夹着那个小本儿去了,开完会,夹着小本儿回来,一回来,就把本子放进他那个带锁的抽屉里,锁好,很神秘,很严肃,不知上面都记了些啥国家军队的机密大事。我真想看看,看不着,谁也看不着,它不是在排长的手里,就是在上着锁的抽屉里。后来,直到我也当了排长,才知道那一类的小本儿上都记了些什么。”

  “什么?”

  “今天出几个公差,明天整理内务,星期天杀不杀猪……”

  我哈哈大笑。他也笑,露出了一口中年人里极少见到的洁白齐整的牙齿。他不抽烟,不喝茶,一般情况下,不喝酒。说这些话的时候是一个晚上,在他住的二营营长的宿舍里。我下部队一般习惯于白天到处走到处看,晚上时间跟个别人聊。开头我们一直是闲聊,没固定话题,无非海岛、连队,那时候你怎么着了,我怎么着了,现在谁在哪里,在干什么。能聊的都聊完了后,就没什么可说的了。谁都不提曾经有过的那一段微妙,连与此有关的事儿都提前绕开,小小心心地,非常默契地,仿佛那是个雷区。窗外,二营正在开欢送老兵的露天联欢会,快板,诗朗诵,独唱,合唱,通过音箱的放大很响地传进屋来。一个战士在独唱《驼铃》:“送战友,踏征程,默默无语两眼泪,耳边响起驼铃声……”感情充沛都听出了哽咽,嗓子也还好,但由于没乐器伴奏,听来总是有点儿“单”有点儿紧张。现在连队战士会乐器的很少了,不像我们当年,集中了那么一大批文艺骨干,比如我当年就是业余宣传队的手风琴手,带过徒弟的。

  “还记不记得你教我拉手风琴的事儿?”姜士安说,“才教几次你就不耐烦了,嫌我手指头粗,硬,什么‘一指头按俩键’,‘下去了起不来’……”

  当时他坐在桌边的床上,我坐着桌前的正座,桌上一盏杏黄灯罩的台灯,他的脸在台灯后面,那脸的线条因此而柔和朦胧,目光也是。

  “喂,什么时候去你家看看?”我没理他的话茬儿,不想再耗时间跟他绕来绕去,我希望我们能够坦诚相见,凭着女人的直觉我知道障碍在哪里。

  果然他愣住,停了两秒才说:“可以啊。”

  我紧盯着道:“明天?”

  “明天不行,我这正蹲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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