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王海鸰 > 大校的女儿 | 上页 下页 | |
六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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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是晚饭后,我带冉去取奶,海辰在家里睡觉。这么大的婴儿,一天有一大半时间要用来睡觉。只要他睡觉,窗帘就得被拉上一半,那窗帘是墨绿色的,因而房间里有一大半时间光线昏暗,而且,桌上、床上、椅背上,到处是婴儿用品:高高矮矮的瓶子,尿布小衣服小毯子……冉不仅没有地方玩,还要不断地被大人告诫说“小点声,弟弟正睡觉!”“不要动那些奶瓶,刚消过毒的!”从海辰进家,冉的周末就没有了意思。也是从海辰进家,冉的每一次归来对我也不再是乐趣。总共那么大点儿的地方,大床小床桌子柜子摆上再就没有多少空间,两个大人在其间活动时不时还要摩肩接踵,何况再添一个五岁的孩子?何况“一个孩子顶得上十个大人”?冉算是听话的了,在男孩子里,算是乖巧的了,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不让他干什么他就不干什么,就这样,不到半天工夫还是碰砸了一个奶瓶一把汤匙。桌上东西摆得如同多米诺骨牌,且大都是易碎物品。奶瓶里装的有奶,让小梅好一顿扫、擦。我没说冉,但是也没刻意掩饰内心的烦躁。奶摔了,又要重煮,而且,每天的奶有每天的定量。没有这些意外,一个婴儿的正常所需就够人烦的了。我皱着眉头,重重叹气,不看冉,只叮嘱小梅扫干净一点,别谁不小心踩上,扎了脚。婴儿说不上什么时候就会出点紧急情况,逼得你时而要赤足在房里奔波。小梅去卫生间涮拖把,我抱起被奶瓶落地的猝响惊醒的海辰,哄他继续睡觉,书上说婴儿的睡眠非常重要,直接关系到他的大脑发育和身高,同时这时的婴儿听觉灵敏性已逐渐增强,但神经系统尚未发育完全,极易受惊,我一直抱着他哄了近二十分钟,他才又渐渐睡去。待我将睡着了的海辰放在床上,才突然发现,这么长时间,屋里静得没有一点声响——冉呢? 冉半趴半跪在屋角组合柜的台面上,画画,每换一支颜色笔,都小小心心,轻轻放,轻轻拿,稍微弄出了一点动静,就赶紧扭过头来向我们这边看。他画画的那个地方是这个半拉着窗帘的房间里最暗的地方,但也是屋间里唯一可以容他摆下纸和画笔的地方。至今,每想起半趴半跪在昏暗屋角里的小小的冉,我都要问自己,如果,冉也是我的亲生孩子,我会不会这样? 那天,晚饭后,我让小梅在家,我去取奶,带着冉。 外面已是春天了,遍地杨花,满天柳絮,院子里的白玉兰树也开花了,那花开得洁白高贵饱满,使原本干巴巴的枯树立时变成了美丽的年轻公主,引来不少人倚偎着它摆姿势照相。我一手拿着奶筐,一手拉冉。一俟走出那间拥塞的小屋,离开了那个须臾离不开人的婴儿,顿觉天地宽阔空气新鲜,身心轻松得如同柳絮般能漫天飞舞。可能是感受到了我的这种情绪——我说过,冉是个敏感的孩子——冉对我说了上述的那番话,那番让我把海辰送回医院里的话。即使冉不是我的亲生孩子,我也没有办法面对着这样的信任、天真无动于衷。可是,我又能说什么?说什么都无法改变事情的本质,无法改变他和我的命运。我们的命运,包括海辰,包括彭澄,都将因了彭湛的变化而发生改变。但我不能不回答问题,只好利用大人的经验和狡猾,装傻,拖延不答,再伺机把问题引开。 “为什么要把他送回去呢?” “他太麻烦了。而且,整天睡觉,哭,一点意思都没有。” 冉的转折词“而且”用得很准,很是地方,一个才五岁的孩子,他有语言天赋。他还乐感好,他还长得好,他还开朗活泼聪明……可是,不论他怎么好,已经和我没有关系了。见我不说话,冉追问: “妈妈,你觉不觉着他麻烦?” “觉着!”我由衷附和,并为我能够对冉由衷而略感宽慰,稍停,又补充说,“真是太麻烦了,我一点都没有想到会这么麻烦,一点都没有想到。” 冉于是很高兴:“我说得对吧?” “冉,你想不想照相?”我示意他注意不远处白玉兰树下的热闹。 冉不上当:“咱们把他送回去吧?” 用的是祈使句式,口气却类似斩钉截铁,带着急切和敦促还有希望,令我无法再兜圈子,无法回避。于是,我握着他温软的小手,慢慢地,清楚地,对他说了我不可能将海辰送回去的道理,冉听完后便不再说话了,无论我说什么。路过小卖部,我带冉进去,给他买了包小米锅巴,八毛钱。 八毛钱在当时不是小数,一瓶牛奶四毛五分钱我都舍不得喝,我一向酷爱牛奶及一切牛奶制品,酸奶,冰淇淋,奶油糕点,莫斯科餐厅的那种奶油浓汤,吃起来没有够的。有了海辰,便戒断了这嗜好,不仅奶,蛋、肉、水果也不再吃,日日带领小梅吃青菜豆腐。也再没有添过衣服,擦脸用的是一毛钱一管的马牌油,影剧院也不再去,路过了都想不起来看它一眼,仿佛那已是隔世的事情。常常,为省几毛钱,甚至几分钱,不惜多蹬好长一段路的自行车,去另一个商店买那里头相对便宜的某种物品。穷人有的是力气,没有的是钱,有了海辰我成了穷人。没精力没空间写作,当然也就不会有稿酬收入。每月二百多点的工资四个人分:海辰一大块,小梅一大块,冉一大块,我的那一块再压缩,也不能不吃不喝,如此一分,二百块钱一点剩不下,还不够,还要从以往的积蓄里贴补,月月得去银行里取钱。每次趴在银行的柜台上填写取款单时,脚都有些发软:当有一天无钱可取的时候,我怎么办?彭湛走后再无钱来,不知是疏忽,还是觉着已经一次性拿来过两千多块的钱,从道理上讲,已不欠什么。从他撇下我和出生才十四天的海辰义无反顾潇洒离去的时候,我就明白,我们之间已无情可言,只剩下了理。按理,常理,从钱的数目上说,他是不欠什么。但几乎没怎么犹豫,我就拿出八毛钱给冉买了锅巴。事后曾反复想这样做的动机是什么。仅仅是出于对冉的怜惜,一时冲动感情用事,还是带着某种预谋是一种事先的补偿?冉接过了锅巴,拆开了,吃着,但还是没有说话,又默默走了一段路后,我问: “冉,想什么呢?” “没想什么。” “妈妈家房子太小,有了弟弟,冉就没法痛痛快快地玩了,是不是?” “嗯。” 其实我完全知道令冉不满、不安的真正原因,那原因就是,有了海辰之后,我对他的忽略忽视。但他再聪明,也只有五岁,根本无法将这样复杂的感受表述清楚,很有可能,心里都没能理得清楚,于是我再次利用了成年人的经验和狡猾,用暗示、引导的方法,将事情引离开本质,以推卸责任,然后,好比较轻松比较自然地使他接近我设定的目标。我说: “冉,要不,你先去爸爸那里住一段?”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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