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王海鸰 > 大校的女儿 | 上页 下页
五五


  这她倒信,她是真觉自己这诗写得好,信心十足地投了十几家报社杂志,居然就没有遇上一个知音,至今连封铅印的退稿笺都没能收到。彭澄为此愤愤不平,认为这些报社杂志水平、思想都有问题。

  “他们发的那些诗我也不是没看,什么呀那叫?‘噢,我的心,碎成了肉末……’”她以手摁胸半闭着眼,用气声朗读了不知打哪看来的这句诗后道:“‘碎成了肉末’,他怎么不说碎成了饺子馅儿,不更独到独特?就烦这些表面文章,文字游戏,无病呻吟,纯粹有病!”

  “刚才还说人家无‘病’呻吟!”

  “无病呻吟就是‘病’,精神病!”

  我笑了起来,于是她也笑了,白白的两排小牙一闪一闪。她黑了一些,但绝没有黑到她恐惧的那个程度,而且,比一年前更好看了,细看才发现她割了双眼皮。手术做得非常成功,不认识她的人根本看不出来。

  “你割双眼皮了?”

  她脸红了,也有些不安:“是不是不好?”

  “怎么想起割双眼皮来了?”

  “最近我看了很多的画报封面文章插图,仔细做了研究,发现,凡是公认的漂亮女人,都是双眼皮。”

  我摆手打断她,问:“你是不是有什么情况了?”

  她马上就反应了过来,马上大摇其头:“那事儿现在根本不在我的计划之内!我的计划,先立业!韩琳姐,说真的,你觉着我这诗,怎么样?”

  我觉着,一般。其间的激情、思想,包括承载情感思想的那件事儿,都过于表层,需要沉淀。但是我没说,做了母亲之后,我有了一些变化,变得温和温厚了。

  “我再看看。”我说。

  “你觉着能发吗?”她问。

  我还是说我再看看,她情绪便有些低落。于是我说:“诗我不是太懂,感觉上确实比有些发了的诗要好,至少这里面有真情实感。等坐完了月子我帮你找人。你那里还有底稿吧?”

  这时候海辰醒了,刚才他一直在睡。我半卧在床上他的身边,彭澄坐在我对面地上的一只小凳子上,边跟我说话边搓着泡在一只大澡盆里的尿布,保姆去买菜了,尿布要及时洗出来晒出来否则就会没有换的。看到海辰醒了彭澄立刻起身去厨房拿来早已温好了的牛奶,那时候我的奶已很少,积蓄一天一夜后,只够海辰一顿的量。海辰全名韩海辰,但是我没有对彭澄说,只告诉她说叫海辰。她很喜欢,说是这名字又大气又响亮。

  彭澄的到来给我和海辰提供了质的帮助。她到来之前,出医院回到家里以后,海辰就没有洗过澡,没人敢给这样小的婴儿洗澡,我不敢,彭湛不敢,小保姆也不敢。由于不洗澡海辰的肛门淹得通红,后来就有组织渗出液了,疼得哭。我能做的就是用湿纱布给他蘸,往上抹香油,新生儿那么的小那么的软那么的滑,以致我连屁股都不敢给他洗。彭澄到的当天就给他洗了澡:先把我平时用来洗脚的盆子刷了做海辰的澡盆,“怕淹着可以先用这种小点的盆子嘛!”她说,边就对好了大半盆温水,然后几下子把海辰脱光,蹲下,左手托着他的后颈背部,小身体放自己腿上,脑袋冲盆后仰,洗头;洗完头后把身体放入水中,左手始终托住其后颈背部,右手撩着水洗,边洗边给我讲解,诸如颈部、腋下、大腿根、肛门这些皮肤皱褶多的地方要重点洗之类。初浴的海辰大哭,哭得像是要没气了。我想说又不敢说,不敢说还是说了:“他没事吧,哭那么凶?”“没事儿,习惯了就好了,等于是生下来就没洗过澡。这么大的婴儿应该每天洗一次,也是一种皮肤护理。”我很惭愧,老老实实看着再不吭声。看过几次,便在彭澄的监督指导下动手练习。没有多久,海辰洗澡再也不哭,改为洗完后哭,不愿出来,边哭边挣扎着往水里出溜。洗过澡的婴儿鲜亮滋润,母子皆欢喜。

  护校学员毕业实习时必须挨科转一遍,彭澄曾在妇产科待过两个月,业务一流。

  一直不知如何准确把握婴儿的冷暖,彭澄说,摸摸他的小脚丫,温温的就好;只要有太阳没有风,彭澄就会敞门敞窗,说是新鲜空气和日光非常重要,堵门关窗地“坐月子”并不科学;她指挥小保姆把我和婴儿的被褥里里外外地晒过,拍过,说日光消毒最好。晒过的被褥松松软软,散发着好闻的太阳香味;她一天两次给我熬鲫鱼汤、香菜羊肉汤下奶,说至少要保证孩子吃上三个月的母奶,三个月之内是婴儿大脑发育的关键;她给海辰挤橙汁儿喝,一次就是50毫升,海辰喝了居然没事儿;晚上她带海辰睡觉,睡大床;把冉睡的儿童床两头放下就是一张成人行军床,我睡那里。一天夜里睡足了一大觉醒来,看到大床上彭澄的一只手上下拍打着身边的床铺,起身细看,她和海辰都睡着了,她拍打床的动作正是她拍哄海辰睡觉的动作,人都睡着了动作不停。

  还在云南的时候,彭澄就常常问我有关天安门长城,香山圆明园颐和园,还有王府井,因为要赴西藏不能来京她曾那样地愤怒过遗憾过,而今在北京的十天假期快完了,她除了去附近商店为我们买些必需的生活日用品,哪里都没有去过。我让她去,她说以后再说,说以后我年年都得来,休探亲假,北京我有亲人有家的嘛。她在这里不到十天,身心放松、营养睡眠充足的我几近枯竭的奶水便重新旺盛,每每看到海辰咕咚咕咚大口吞咽、吃饱喝足之后满足地睡去,我便会默默对他说:儿子,如果你将来真的很聪明,真的有出息,可得记住谢谢你的这位姑姑。

  怎么也想不明白,一母同胞的兄妹,为什么会这样的不同。

  我跟彭澄无话不谈,除了她的哥哥。到底他们是一母同胞血脉相连,这点自知之明人情世故,我有,我懂。不谈不谈还是谈了,不得不谈。早就该给海辰上户口了,彭湛没去,保姆办不了,我在月子里,彭澄说她走前一定要把这事办了。她是在走的头一天去的,我把海辰的有关情况写给了她,她拿着那张纸边走边看,走到房门口又折了回来。

  “‘韩’海辰!……为什么?”

  “你哥哥的意思。”

  “不可能!”

  “你去问。”

  “你们俩怎么了?”

  “不知道。也许你哥哥知道。”

  “韩琳姐!”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