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王安忆 > 小城之恋 | 上页 下页 | |
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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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他再一次伏到她背上的时候,嗅到了浓重的汗味儿。他的胸脯感觉到了她厚实的背脊,那背脊裸在低低的后领外面,暖烘烘,湿漉漉。他同样暖热而汗湿的胸脯,与她背脊滞涩的磨擦,发出声响,轻微地牵扯得疼痛。他的膝头觉出了她努力活动的腰,他的手觉出了她浑圆结实的肩头和粗壮的脖子,那脖颈由于气喘,一紧一松。沿着汗湿的头发,他的鼻子觉出了她脑后盘起的发辫的触碰,带着一股浓郁的油汗气息,上面有一枚冰凉的夹子,戳痛了他的脸颊。他全身的感觉都苏醒了过来,从舞蹈的技巧中解脱了出来,于是又重新地紧张起来。与方才那抑止了全身心的紧张相反,这会儿,所有的感官和知觉全都紧张地调动起来,活跃起来,努力地工作着。舞蹈已成了机械性的动作,分不去他丝毫的注意了,他负在一个火热的身体上面,一个火热的身体在他身下精力旺盛地活动着,哪怕是一丝细微的喘息都传达到他最细微的知觉里,将他的热望点燃,光和火一样喷发出来。 这光与热传达给了她,她什么也感觉不到,只觉得背上负了一个炭盆似的燎烤,燎烤得按捺不住。可一旦等他下去,燎烤消失,背上又一阵空虚,说不尽的期待,期待他重新负上背来。一旦上来了,则连心肺都燃烧了起来,几乎想睡倒在地上打个滚,扑灭周身的火焰。可是音乐和舞蹈不允她躺倒。她像是被一个巨大而又无形的意志支配着,操纵着,一遍一遍动作着,将他负上身,又将他抛下地,她忽然轻松起来,不再气喘,呼吸均匀了,正合着动作的节拍。躯壳自己在动作,两具躯壳的动作是那样的契合。他每次跳上肩背都那样轻松自如而又稳当,不会有半点闪失,似乎这才是他应有的所在,而在地上的跳跃全成了焦灼的等待。当他负上背时,她才觉心安,沉重的负荷却使她有一种压迫的快感。他们所有的动作都像是连接在了一起,如胶如膝,难舍难分,息息相通,丝丝入扣。他在她背上滚翻上下,她的背给了他亲爱的摩擦,缓解着他皮肤与心灵的饥渴。他一整个体重的滚揉翻腾,对她则犹如爱抚。她分明是被他弄痛了,压得几乎直不起腰,腿在打颤,可那舞蹈却一步没有中断。音乐是一遍又一遍,无尽的重复,一遍比一遍激越,叫人不得休息。夜已经深了,有人在对着练功房怒吼,骂他们吵了睡眠,还有人用力的开窗,又用力的关窗。这一切,他们都听不见了,音乐笼罩了整个世界,一个激越的不可自制的世界。 最后,终于有人扳动了电闸,灯一下子灭了,音乐嘎然止住,一片漆黑。院里所有的灯都灭了,连月亮都没有,是个没有月亮的夜晚,伸手不见五指,如同堕入了深渊。他已负在她的背上,动作与音乐一起止住,凝固了似的不动了。足有半分钟,他从她背上落了下来,掉在了地板上。两人没顾上说一句话,惶惶地逃跑了。奇怪的是,在那样漆黑的夜晚中,竟没有碰撞,也没有跌跤,就那么一溜烟似地逃窜了。 后来,《艰苦岁月》中的小红军,还是由一名女演员取代了。他是如同铅块一样沉重,而且日益地沉重,日益地笨拙,谁也负不起他了,而他竟失去了先前那一点轻巧,在谁的背上也无法放松自如,这紧张与笨拙更加重了身体的分量。他再找不到那噩梦一样迷乱的夜晚,在她肩背上的感觉。他与谁都建立不了息息相关的默契了,除了她。可她见了他,却有点躲闪,他也同样,害怕见到她。他们甚至不敢在一起练功了。有她在,他便不去,有他在,她也不去。渐渐的,他们又有了新的默契,不在一处相遇的默契。可是他是那样刻骨地想念她,她虽不像他那样明确地想念,却是心躁。她变得十分易怒,不明来由的就与人吵架,吵到最后,即使是她占了上风也免不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哭嚎。院子里是那么小小的一方,她放肆的哭闹声几乎注入了每一个角落。他远远地躲在屋里,听着那哭声,充满了心碎然而快乐的感觉。 大热过后的秋天,是格外的天高气爽,阳光是透明的,空气如水洗过一般,白杨树很高的树梢上,挑着一缕阳光,即使乡里人的面色也显得白皙了。这一个秋天,街上很流行铁灰的褂子,西服领,微微地掐腰。要有人穿着这样的褂子从街上走过,一街的人都会停住脚嫉羡地望。第一个穿这褂子的,是县中学那外方来的女人,她很招摇地从街上走过,提着菜篮,向沫河口来的“猫子”买螃蟹。此地将船民叫做“猫子”,起心底里可怜他们,没个安生的家,常年飘流在水上,没个根似的。螃蟹张牙舞爪地到了她篮里,滋滋地吐着气泡,巴着篮子的竹壁向外爬。她竟不怕,一只一只捉了回去。到了晌午,街上就传遍了,县中学那对男女,竟吃那样的东西。说这话时,“猫子”已经回了船上,一橹一橹地去远了。他想着这些人吵吵嚷嚷的真可笑,几辈子的呆在一地,生了根似的,什么世面也见不着了。他望望蹲在船头奶孩子的女人,女人很安心地看着船下的绿水,一波一波的荡着,撩着衣襟,腾出一只食指,在孩子脸颊上划着。岸边是整齐的大柳树,柳丝儿低垂,一排几十里,“猫子”心里很宽畅。 这个秋天,她满十七岁,他则是二十一岁了。依然是互相的躲闪和逃避。那一个夜晚,时时缠绕在他们心上,想甩也甩不脱。他们想作出忘记或不在意的样子,为了可以坦荡地重新在一起相处。可是只须短短的一瞥,便再也佯装不下去,匆匆地缩回头去,还是不敢见面。然而,虽是不见面,彼此却被对方全部占据了。他的想象自由而大胆,那一夜的情景在心里已经温习了成千上万遍,温故而知新,这情景忽然间有了极多的涵义,叫他自己都吃惊了。她是不懂想象的,她从来不懂得怎么使用头脑和思想,那一夜晚的感觉倒是常常在温习她的身体,使她身体生出了无穷的渴望。她不知道那渴望是何物。只觉得身体遭了冷遇,周围是一片沙漠般的寂寥,从里向外都空洞了。莫名的渴念折磨了她,她无法排遣,只是加倍地吃,吃的时候似可解淡许多,于是就吃得极多,极饱,吃到肚胀为止,而练功却懒怠了。她的体重迅速地增加,各个部位都努力膨胀,她变得又丑又笨,而他却在消瘦,每一根骨头都暴露了出来,挑着皮肤,皮肤上每一个毛孔都生出疙瘩,伤痕累累。他简直像一只拔光了毛的雏鸡。食欲不振,为了唤起食欲,他总是买了最多最好的饭菜,摆开在练功房门外的水泥地上,自己则坐在门槛上,瞪着怨恨的眼睛望着饭菜,久久不动筷子。他也不常去练功了。 练功房显得很寂寥。 他们都很寂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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