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王安忆 > 桃之夭夭 | 上页 下页


  郁家本是苏南地区的大家,只是已经星散。像郁子涵家,单门小户不说,还贫寒得很,但却不肯落架子,家中保留有许多世家的怪毛病。小自不穿短衫,不吃猪头猪下水、黄金瓜这类杂碎,大至子弟不务商贾,不学手艺。但其实,耕读为本的传统到了近代,说来容易做来难,“耕”无田地,“读”呢,多是要为所用的。所以,家里就多是闲人,吃一星点可怜的地租,读几年私塾,因没有钱花销,所以都还老实,成天关在门里,对外面的世界一点不知道。到了此时打仗,城外的几块地已经收不到租子了,只得将住家院子的前进出租,租给谁?就租给上海来演戏的滑稽剧团。郁家的门户要么不打开,一打开就是这么个闹哄哄的世界。戏班的生活总是喧腾异常,上午睡觉,睡到下午二三点,方才懒懒地起床开门,在院子里漱口洗面,晾晒衣服,不时唱念几句。四五点钟光景就都出得门去到戏院点卯,这一去要到夜间十一二点才能回转来。戏院里的戏散了,这里的戏却就开场了。男男女女坐一院子,吃茶,说话,声音并不很高,因要照顾邻里,但语调很快乐。演出的兴奋还未过去,又方才吃了消夜,这一餐消夜是一日以来为主的一餐,就必要消消食。他们可坐到凌晨二三时,才会觉着困乏,然后回屋里睡觉。苏州的月色好似特别的沁凉柔滑,人清爽极了,连睡意都是清明的。郁家人通常是早睡的,因无事,又加饥寒。不过镇日闲着,也是没多少觉的,所以,到了晚上,人睡在黑里,耳朵都竖起听前边的动静。艺人们在一起,说着说着就要唱上一段,其中有个沙哑的女声,唱得最活络,各路方言小调唱起来都很是那个意思,最出彩的是一出“搓麻将”,其中有学苏州官话的,竟丝毫不差。到了次日午后,听见前进院子有声响,郁家人按捺不住,就要从门缝里朝外张一张,将人和昨晚的声腔对一对。

  笑明明出来倒洗脸水,看见东屋的窗后,掀起一角素色布帘,一个少年人正朝外张望,那样子有些木呆。在他看见笑明明以前,笑明明早看见了他,觉着好玩,便一笑。他慌了,松手放下布帘,不见了。那样子倒像个深闺小姐,十分有趣,笑明明就有了印象。第二次看见他,他站在了院子里,与他小妹妹玩挑绷的游戏。就是用根线绳,两头系个结,两手撑开,和对方互相挑,挑出花样,却不能乱和散。这是小姑娘的玩意儿,可这少年,穿了洗白的毛蓝布长衫,藏在梨树的花影里,真像一个秀美的姑娘。回眸间,看见笑明明,无端地红了脸,笑明明不由心里又是一阵好笑。第三次,笑明明就与他说话了,问他要不要看戏,她可以带他进戏院。他两手在身后交叠,靠在门框上,羞红了脸。笑明明这回看清了他的长相,窄窄的长圆脸,因素净的生活而皮色清爽,几近透明。鼻梁却很高,双目细长,单眼皮,嘴型柔和,下巴中间有一个浅窝。真是清秀啊!他没曾想笑明明会与他说话,窘得不知怎么好,最后只得退进门里,进去了,又回身向外偷望一眼,笑明明亦正探了头看他,两人都笑了,这就有了些默契。以后,少年见了她,还是要躲。逢到笑明明有兴致,逗孩子似地紧赶两步,作势追他,这时的逃就有些像游戏了。但是,令笑明明万般想不到的是,当剧团离开苏州来到无锡,忽有一天,她正往戏院去,前边路上站了细条条一个人,却是少年他。笑明明吃惊不小。凡女演员,都有几个垂慕者,也不乏死追烂打的,但这一个到底不同,从来连自家院门都不大出,竟一跑跑到无锡。笑明明不由傻了,以往姊妹淘里,常常交流的应付周旋的伎俩,这会儿一件也用不上。两人呆立了一时,少年开口第一句话,竟像戏台上角色出场的自报家门:我叫郁子涵。

  对于郁子涵的阅历,笑明明多少是有些小瞧了。他虽然不出门,不谙世事,可他却解风月,那都是从书上看来的。照理世家是不当看这些闲书,可年轻轻的闷在家里,大块大块的时间如何打发呢?于是,大的带小的,男的捎女的,或是看,或是讲,《玉梨魂》、《泪珠缘》、《啼笑因缘》、《春水微波》,等等,诸如此类。外面人是不知道,郁家夫妻间嬉笑怄气,都像从文艺小说上裁下来的情节。郁子涵是家中男孩里最小的,离婚娶尚有日子,读来的小说没有用武之地,就常在肚里演习。本来可一径演习下去,不料来了一个上海的剧团,将热火火的一团人气带到家门口,其中还有一个笑明明。

  郁子涵真有些迷笑明明呢!他家的人性子都很温,又少见识,看小说看得都有些迷糊,说话行事就像在做梦。他从来没见过笑明明这样的人,如此活泼和生动。家母和姐嫂在屋里议论到她,说她俗,可他不就是喜欢这个“俗”!他,及他们家的生活实在是太清了,清到寡淡。上海的剧团走后,院子里晾晒的各色衣衫收走了,青砖地上再没了那错乱簇挤的影,无限的空旷。夜深时分的嘁嘁喳喳歇止了,不是静,反而闹将起来,是肚里的心事闹。郁子涵倒空了扑满里的钱,又借了小妹妹扑满里的钱。这些钱都是过年节大人给的,从来不用,他们是连如何用钱都想不到的。他没想到,两个扑满,叮叮的钱,买一张苏州到无锡的火车票,仅余下没几个了,钱竟是这样不经花。这可说是郁子涵对外面世界的第一个认识。所以,对于郁子涵到无锡找她这一笔,笑明明又是看高了。他不是勇敢,而是无知,或者说无知了才勇敢。在以后的日子里,笑明明会逐渐发现,怯懦的人还会非常的果敢。但不管怎么说,这个从未出过门的单弱少年,能够来到无锡,再问到上海的剧团演出的戏院,还找到戏院所在的马路,与笑明明碰个正着,亦可称为壮举了。过后的日子,郁子涵就是挤住在男演员的住处,晚上与大伙儿一起上戏院子,坐在台侧,锣鼓钹铙边上。他并不怎么爱看戏,他是看文艺小说出身的,属伤感主义那一流。滑稽戏里热辣辣、硬扎扎的市井人生显得粗鄙而缺乏想象,戏院子里又是嘈杂脏乱,也很粗鄙。但都不打紧,他只要有笑明明。有点像吃奶孩子恋母,带几分赖皮的不舍。他自己的母亲,生性冷淡无趣,并没使他体会到什么母爱。

  郁子涵在笑明明生活的圈子里,可说是个异数。艺人们多是有市井气的,又是他们滑稽行当,演的是当下情形。不像京昆,是古人古事,多少游离开世俗一些。他们可是戏里戏外都浸泡其中。演艺生活且是粗粝的,有时甚至比乞丐不如,人都锻得很结实,哪里能像郁子涵这般娇嫩与柔弱。再是败落的世家,也有世家的风范,像他们这家与世隔绝,更是将这风范封存起来一般,没有受到时局变化的损耗。看郁子涵在剧团的同人中间,就像是天外来客,说不出的冰清玉洁。剧团的同人们,笑明明自然不会以为鄙俗粗俚,她从小在他们中间长大,他们都是她的叔伯婶娘,兄弟姐妹。她喜欢他们,同他们在一起,她很自如,嬉笑打骂,可是不逾规矩。也是有敬爱的,这敬爱在居家惯常里面。笑明明对郁子涵的心情,则是两个字:心疼。却也不是母爱的性质,甚至不是男女情事的性质,而是单纯的,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有点像越剧舞台上,坤旦对坤生的感情,是当她是男,可又知道她其实是女。这倒不是同性爱,说同性爱太概念了。粉墨生涯中的人,大约是太稔熟男女之爱,反看成没什么,他们所受吸引的总是较为特殊的情感。郁子涵坐在幕侧,眼面前交互往来的人和物,他均视而不见,只看笑明明。倘笑明明正是从这一侧下场,他便迎着她笑。看起来,他像是不惯于笑的,一笑便脸红,像是发窘,其实是处子之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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