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王安忆 > 上种红菱下种藕 | 上页 下页 | |
六十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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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年夜这一天,秧宝宝的妈妈来了,要接秧宝宝到绍兴的娘娘家去过年。并且,这一去,不再来了,因为已经替秧宝宝报进了绍兴市区户口,报名进了一所住宿小学。这所小学是一个海外老板投资,三年级就开始英语课。秧宝宝已经脱掉了一年半,所以要赶紧插进去,跟上。这所小学还开电脑班,奥林匹克数学班,电子琴班等等,爸爸都安排旯了。平时,秧宝宝住校,礼拜,就到娘娘家过。娘娘家开一片理发店,刚买起新房子,四房两厅。妈妈选带秧宝宝到沈娄去,看看老屋,这一次去了,不知什么时候再来了。路上,妈妈问秧宝宝,去绍兴读书高兴不高兴?秧宝宝答不出,就说:还好。去绍兴,她不能说不高兴,如今,人人都在往外走,她也是喜欢去新地方的。但是,因为有了从沈娄住到华舍的经验,她对去一个新地方又有几分生怯。她比去年长了一岁,不像那时候天真简单,她预先地已经对新生活有了茫然的心情。她坐在妈妈的自行车后架上,穿过老街口,上了新街。远远看见自己的学校,降了旗,一根旗杆孤零零地矗着。外乡人一走,这镇子一下子清静下来,再是冬天,更是人少了。太阳很好,暖冬的日头,有些光晕,是空气中的肉眼看不见的尘粒子。所以,投下的影,边缘亦有些毛,洇开了一些。车下了新街,骑过土路,一片粪坑,在近午的太阳下,有些化开,散出发酵的酸臭。路边的小片麦地,修整得马虎,稻茬也没犁干净的样子。地边上扔了一只化肥袋。腌腊醉卤的香味也笼罩了这个小村子,娄头的水洗荤腥洗得发腻了。堆积的泡沫塑料块,都变成黑灰色的一堆油。自行车骑过石桥,直向老屋骑去。 水杉虽不落叶,可毕竟凋零了些,疏落地掩映着老屋的院墙。老屋的院墙似乎矮了一截,墙基的一周花岗岩往地里埋了埋。院前的空地上,东一堆稻草,西一堆稻草,草丛里出没着几只腌湃的草鸡。妈妈掏出钥匙开了院门的锁,推开来。出乎意料地,院子显得大了一些,是因为空。墙角的鸡窝空着,石凳上没东西,一根晾衣服的绳是空荡荡的,檐下的鸽笼也空着。石板地白森森的,落了几片水杉的叶。秧宝宝随妈妈走进穿廊,走过灶间。灶间也是意外的干净,柴草扫净了,灶空着,碗盘都归进菜橱里,不知从何方向进来一束阳光,落在灶台上,有些像下午三四点钟的光景。妈妈推开通后院的门板,几乎就在推开的这一秒种里面,后院里,黄灿灿的凄草“刷”地抬起头,又“刷”地伏下来。真是荒得惊心!所有的藤蔓叶秆,全收成筋和丝,变成一种白不呲咧的颜色,又让阳光照黄了。草将亲人们的坟丘,井沿,水池子,都掩埋了,顶上又落了一层香椿树叶。 妈妈喃喃地说了一句什么,又将门掩上,回到穿廊前头,摸钥匙开了东西厢房。上回撩起的帐子,如今依然僚在帐顶上,露出床后的橱柜,箱笼。妈妈开箱翻出几条棉絮毛毯,打成一个包,准备带去绍兴,给秧宝宝做铺盖。又捡出一堆鞋,全受潮生霉,又干瘪走形,没一双秧宝宝再能穿上的。妈妈骂了秧宝宝一声:吃人的脚!将鞋归进一个纸板箱。秧宝宝爬上床,又去检索橱上的抽屉。可拉开抽屉,看见那些成年累月的灰暗杂物,兴致一下子没了。推上抽屉,又下了床。百无聊赖地站一会儿,就走到了西厢房里。米缸,面缸,旧自行车,破纺车,和一些犁耙农具,依然放在原处,占了半间屋。那套沙发木坏孤零零地垒着,其中一只单人的,卸下来安在屋角,旁边是公公的床。公公的铺盖枕全收走了,只剩一张光板。秧宝宝忽有些害怕,她好像看见公公坐在床上唱歌的样子。坚持一会儿,还是掉出来,站在院子里,微微打着颤。院子的地上全是阳光,可她还是害怕,老是有公公的身影,走来走去。忽然,背后传来“砰”的一声响,她几乎尖叫出声。掉过身去,原来妈妈找了块木板,在钉穿廊底上通后院的木门。秧宝宝赶紧过去,帮妈妈扶了木板,让妈妈腾出手,拿钉子,敲榔头。钉上门,再钉窗,最后,将穿廊这头的门也钉上了。这一下,老屋便被封住了。 这天的中午饭,是在沈娄妈妈要好的小姐妹家吃的。蒸了霉干菜肉,又切了咸鸭,五香茶叶蛋,清蒸鲫花鱼,烫黄酒。小姐妹问妈妈老屋如何鼾,妈妈说也想不出来。卖是卖不出手的,住又不可能,暂且这么封着,不管怎么说,后院里还有几个阴人呢!小姐妹说:难免就要荒了。妈妈道:已经荒得吓人了。大人们说话喝酒,秧宝宝只是扒饭,不一会儿就吃好了,离了桌子,在门口站着。小姐妹家的房子是三兄弟合造的,连成一排,有点像秧宝宝她们的教室楼。三层,门前一条长廊,可彼此走通。水泥方柱撑顶,楼顶是平台,可晒稻谷,麦种,菜籽。底层长廊前,水泥铺了地坪,三家合打一眼机井。此时,其中一们妯娌正在进边地上斩羊排,地上一片血糊,边上立了几个小孩看。这一家是做羊肉买卖的,收购了羊,宰了,分部分斩开。烹的烹,煮的煮,送去近处几个镇上卖。这时,从前边一排楼转出一个人,穿一件橘色的羽绒衣,袖口,底边,帽圈,领口,镶鼠灰色人造毛,头发编成两股辫子,辫梢上系着彩色丝带,脚上穿一双半高的蓝色小靴子,靴口也镶着皮毛,不过是白色的。这个绚丽的小人儿,低着头,慢慢地走过来。走到这一排楼房跟前,走进与秧宝宝隔一扇门的门里。这个人是张柔桑。 秧宝宝听见那边屋里传出热情的招呼声,过一会儿,主人搬了几张竹椅出来,放在廊下,阳光正好照在那里,照在张柔桑身上。张柔桑低着头,在一堆毛线织物上挑着针脚,手飞舞着,令人眼花缭乱。女主人在一边看,仆从似的替她放着线,嘴里啧啧地夸奖,赞叹。看斩羊的小孩儿,现在又围拢到张柔桑跟前,秧宝宝只能从人缝里看见张柔桑。她觉着张柔桑也看见了自己,因为她始终低着头,不往这边看一眼,秧宝宝便也不往她那里看了,转过头,看娄底。石板桥上,立了一个男人,背了半片猪,回答着人们的招呼。过了一会儿,妈妈就叫她走了。 回李老师那里,是小姐妹送她们母女的。用自行车驮着她们带走东西,还有她送妈妈的东西,一条腌肉,一大包霉干菜。秧宝宝依然坐在妈妈的书包架上,两辆自行车一并往镇上去。飞快驶过老街口上,驶过水泥桥,停在了教工楼底下。上楼推门,见客堂桌上放一个大包,是李老师送秧宝宝的东西,有新书包,笔记本,铅笔盒,一件毛线衣,一双旅游鞋,还有些吃的:蜜饯,米花糖,自家炸的五角星泡夫。妈妈喘息未定,便到李老师房里收拾秧宝宝的东西。秧宝宝也跟了去,留下小姐妹自己同李老师应酬。妈妈将秧宝宝的衣服从柜子里拖出,一件件理好,见其中有一顶粉红色开司米小帽,问是谁的。秧宝宝一把抢过,跑到陆国慎房间,陆国慎正伏在睡熟的小好身边,用一把小剪刀剪她小手的指甲。秧宝宝将帽子往小好枕边一放,不看陆国慎一眼,跑了出来。 秧宝宝的东西很快收拾停当,来的时候不多,以后又陆续往这里拖一点儿,拖一点儿,不知不觉,此时已经是两大旅行包。加上方才从老屋带来的,李老师送的,满一地的行李了。李老师家的人都从各房间里聚来,人多,东西多,又要说上路的话,又要说道别的话,要互作介绍,要互表谢意,再要争着拿东西,喧喧嚷嚷着出了门,下了楼,过到路对面,到镇碑处去候中巴,前前后后走了一片人。走过蒋芽儿门前,陆国慎说:秧宝,不去和蒋芽儿讲一声,今后不知什么时候见面呢!其实蒋老板已经往楼上喊了两声,蒋芽儿就是不出来。忽然间,闪闪又站住了,说忘了一件东西,让秧宝宝跟她回小店去。秧宝宝跟了她穿过街面,进了小店。闪闪从墙上取下那幅蟋蟀画,周家桥老友画给她的,当时,闪闪说好,借它挂一挂,走时让她带走。闪闪把画塞给秧宝宝,说:原以为我先走,结果却是你先走了。墙上又少了一幅画,更加空阔。这个热火火的小店,终显出一些败落气。秧宝宝将画抱在怀里,转身走出小店。 停了一会儿,大家话都说得差不多时,去往绍兴的中巴开到了。拉开车门,让秧宝宝先上去,再一件件东西递上去,妈妈最后一个上来。秧宝宝一直埋着头,下巴颌抵在怀里的画框上,无论车下人怎么喊:秧宝,再见!秧宝,下一年再来!她就是不探头。她还听见妈妈骂她没良心,代她向李老师道歉。然后,在一片热烈的道别声中,车开了。车摇摇晃晃地开走了,沿着柯华公路,向东开去。这镇子渐渐地抛在了身后,它的腥臭的气味渐渐地抛在了身后,它那始终蒙了一层雾,模糊着视线的空气,在了身后。它这黏稠沾手的,不断渗出浓郁体液的小镇子的院墙,房屋的山墙,青砖地,青石板桥,瓦呀,砖的,一并在了身后。它是那么弯弯绕,一曲一折,一进一出,这儿一堆,那儿一簇。看起来毫无来由,其实是依着生活的需要,一点一点增减,改建,回固。如同所有的水乡小镇,因为有着太多微妙的弯度和犄角,很不好处理。但是,它忠诚而务实地循着劳动,生计的原则,利用着每一点先天的地理资源。比如,临水的房屋,少占地,水上又有风,多用青砖铺地,青砖透风透气,不回潮。杉木的板壁最经得起风吹水噬。瓦呢,冬暖夏凉。那沿水而设的街市,与河道互相依偎,便于起居和出行。河道窄处设一领桥,好过河,宽处,建鸭棚,好放鸭。无数个断头河,也就是娄,那就“上种红菱下种藕”。高处防潮,簇拥着多一些的院落,凹处地肥,栽树,或者瓜棚豆架。你要是走出来,离远了看,便会发现惊人的合理,就是由这合理,达到了谐和平衡的美。也是由这合理,体现了对生活和人深刻的了解。这小镇子真的很了不得,它与居住其中的人,彼此相知,痛痒关乎。 可它真是小啊,小得经不起世事变迁。如今,单是垃圾就可埋了它,莫说是泥石流般的水泥了。眼看着它被挤歪了形状,半埋半露。它小得叫人心疼。现在,它已经在秧宝宝的背后,越来越远。它的腥臭烘热的气息,逐渐淡薄,稀疏,以至消失。天高云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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