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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四


  来的这两名客人,原先就是夏介民的中学同学,如今自称是给人打工,其实呢?是总经理,在各自的厂里都有股份。其中一个,所以在厂是校办厂,校长是厂长兼法人,而实际这同学就占有百分之六十股份,是真正的老板,经理只是个名义,俩同学都已造了几层高的楼房,买了汽车,两家都是开车过来的。夏介名说:二位老兄都已安居乐业,小弟却还在奔波,一家三口不得聚首。这二位就笑道:晓得你夏老板是有鸿鹄大志,不像我们老婆孩子热炕头,眼光浅,已经到头,而你的前途无可限量。夏介民自然有些得意,但也是由衷地叹道:如今世道,谁敢说前途无可限量的大话?就是一个事实:人人开店,谁来买东西?生意道上挤扁头,要想做大,一是资金大,一是胆大,像我夏介民,资金是一点一滴干抹布里绞出来的,胆子是稻草柯里捂火星儿――捂出来的,赢是赢不得,输却输不起,前途不敢说,不过是走一步看一步。那两个深有同感,就,就在这里,这座酒店里,那扫地端盘中间,至少也有七八个是昨天的大老板,头寸一下子轧牢,转不过来,破产,再做伙计;也至少有那么七八,是明天的大老板,忽然中了头彩,或者股市里赚了一把,买厂买设备,外地招工,利润成倍翻进来。

  始上。其中一位客人,提出了天命论的观点,言道:无论是沉还是浮,虽然有资金大小胆略大小的作用,但在这底下,终是运气在作祟,就说你――他指着另一位客人,三年前,不过是帮你那位校长亲戚,去校办厂做管理,赚点薪水,比一般人略好一点点而已,谁想得到会有股份制政策出台?国有资产评估作股,你自然近水楼台先得月,做了控股股东,这厂就算是你的了,不是运气又是什么?那一位客人却不同意:照你这么说,我是瞎猫撞死老鼠?其中还是有判断力的存在,你拿我做例子,我也拿你做例子,当时找你做经理的有三个老板,至今,也是三年,其余两家都不景气,只你做的这一家还维持着,不是你有眼光吗?这一位就说:你晓得我出得什么力气?工人面前我做儿子,客户面前我做孙子――夏介民笑道,可是,老板做你的灰孙子啊!???裕?故谴嬖谌说哪芏?裕?且晃蛔芙崴怠U庖晃徊⒉环???等说哪芏?灾皇窃诖蚬さ牟愦卫锎嬖谧牛?咭坏愕牟愦尉陀貌簧狭恕>菟担?拦?坠?锘褂凶ㄖ暗男窍嗍Γ?ú庑惺吕?椎亩ㄊ??嘞履橇礁鼍土?鹗至耍?担??秸庋?牟愦危??裁挥蟹⒀匀ā?

  三个当家的,酒都有点上头,通红着脸。好在,点心也上来了。几个小孩子早已吃饱,大人的话又听得不耐烦,就由秧宝宝领着,离桌去参观酒店,一项一项的。柜台前世界各地的钟点,美发美容厅里涂了面膜的女鬼脸,不开放的健身房,隔了门望望干涸的游泳池。桌上的三个女人就开始说自家的孩子,一个已经在杭州市报好了户口,另两个正在绍兴物色学校,送去住读。总之,华舍这小镇子迟早要报废的,地方那么小,人越来越杂。虽然这两个家里起了新楼,家中什么设备没有?可是,自来水水压不够,洗衣机不能用;电压不够,空调不能用;一万多块钱的按摩浴盆放着作摆设,自来水多少有些浑,洗在身上要出疹子的。提到洗澡,她们想起什么来了,匆匆吃毕,离桌去,找几个小孩,到客房里洗头洗澡。换洗衣服,洗澡毛巾都带来了。

  女人小孩一走,余下了这三个。小姐略收拾一下桌面,将吃剩的菜盘并拢,应招呼再上两个新菜,新热一壶“古越龙山”,再吃喝一轮。这一轮,说的是比较私密的话题了,三人都压低了喉咙,防止别人听见。这三个可说都是华舍社会里的小成功者,谙得了一些奋斗的机密,也因此懂得各自的有限,清楚什么是有望,什么是不可望。而他们这一阶层的,难免更受诱惑。四乡里那些流传着的致富的神话,在他们其实都是一臂之遥的现实,却终也临不到他们头上,心里多少有着些不平衡,不得意。做起来的时候不觉着,因为是农人的务实本性,一旦思忖起来,却会感到人世和人生的无奈。嘁嘁地说了一会儿,忽然都低了兴致,无趣地吃了几筷,新上的酒菜几乎动都没动,便离了桌。回到楼上,未进门,就已听见一片吱哇乱叫。女人们轮番将小孩按进大澡盆里,开各种开头冲淋他们。女客们感叹说:这才晓得按摩浴盆是做什么用的,算开了眼界。小孩子被洗得剥皮猪似的拎出来,穿好衣服,女人再轮番自己洗。厅里边,男人将一张大写字台搬到中间,铺上一张包裹皮,虽然是长方桌,凑合着,也可做麻将桌了。三个男人一人坐一面,女人轮番坐一面,输赢各归各家。立好规矩,便洗起牌。秧宝宝的妈妈不打牌,她要尽女主人的义务。将客人们带来的瓜果,消皮,去籽,切片,放在茶盘里,送给大人小孩吃。一时上,房间里果香扑鼻,汁水淋到地毯上,一摊摊的污渍。

  三个孩子年岁差不多,女孩子总归要精明些,又是二对一,那一个不免就要受欺负。好在没开窍,就不在意,三个人还玩得来。这小女客人长了一张鸟脸,尤其是侧面看,完全是雀子,额头与鼻梁骨连成一线送出去,下颌部分又收了回来,小嘴尖尖的,又红,像鸟里面比较俊俏的一族。这会儿洗了热水澡,面色粉白,侧弯了腿坐在床上,是一只栖枝的小鸟。她有一个本领,就是速算,四位数的加减法,不用过脑子,一张嘴,答案出来了。开始并不知道,是打扑克,“二十四分”领教的。四张牌摊在面前,她一过眼就拍下。那两个赢了一副牌,全是吃进,要等她脱了手,一对一地,才有回合。待发现她这一本领,便轮着考她,题目出得再刁钻,也是一吐嘴,答案出来。于是考官们就进一步,让做乘法,她说也行,只是乘数不得超过两位数,出了几道,略微慢半拍,答案也出来了。这两个就跟着在纸上笔算,对答案。结果,要借也是他俩错,她是没有一错的。酒店里的大小信纸,铺了一床,上面全写了算式。那小女客人越战越勇,眼睛亮着,嘴唇鲜红,吐出一串串的数字,落地有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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