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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大王让二王三王向毛豆敬酒,并且每人说一句临别赠言。二王一仰脖,饮干杯中酒:禅家说,修百年方能同舟,我们兄弟算是有缘;俗话又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想当初,兄弟我们天各一方,陌路相逢——只听“叮”的一声,大王在玻璃杯上叩一下:打住,累赘了。于是,二王打住。三王将喝干的杯底朝毛豆照一照:千言万语汇作一句,好人一生平安!很好,大王说。毛豆正要喝酒,也说一句回敬的话,不料,大王对了他举起茶杯,大王从来不沾酒——以茶代酒,也要向毛豆赠言,毛豆不禁惶恐地红了脸。大王喝干杯中的茶,脸色忽变得严肃:相逢一笑泯恩仇!“恩仇”两个字是说到节骨眼了,他们不由得都想起彼此相识的往事,说是往事,其实才不过几日时间,这就是阅历的作用了。人都是一生时间,有的一生平淡如水;而有的,应当说是极少数的人生,却起伏跌宕,一波三折。这就使得时间的概念也有了变化,有的人一生像一天,而有的人,一天可经历几世。人生的质量有多么大的差别啊!毛豆必须要作回应了。他喝下满满一盅酒,脸都红到颈脖底下了,这几日的漂泊生活,已经在他身上留下印记。因总是在乡间野外行车,风吹日晒,他变得黑,而且皮肤粗糙。新长出的唇须也硬扎许多,头发呢,长了,几乎盖在耳朵上。令人难以置信地,他似乎还长了个子,有些魁伟的意思了。这样一个大男子汉,此时却窘得红了脸,嗫嚅着说不出话,就像个孩子,看上去实在惹人爱怜。他们发现,短短几日相处,他们都已经喜欢上这个青年了。虽然他来自另一种生活,马上又要回那生活中去,可他依然是个可爱的青年,谁能要求所有人对生活都持同一种看法呢?毛豆嗫嚅了一会,说出一句话来:我永远不会忘记你们!这话说得很朴素,却很真挚,大家都受了感动,再加上酒,眼睛里就汪着泪。屏风那边还在唱歌,伴奏带的电声差不多盖住了一切。但比起他们这边的动静,那喧哗就显得空洞了。

  吃完饭,上到客房楼层,进房间。战友给订了两个标准间,浴缸,坐便器,大理石的洗脸台,电视机,沙发椅,壁橱,甚至保险箱,一应俱全,但每样东西都坏了一点。像大王带毛豆住的那间,洗脸池下水道坏了,水直接落到地上,于是就用个塑料桶接着;壁橱里高科技地装了自动灯,可是因为橱门关不上,灯就关不灭,始终亮着;电视机屏幕则雪花飞舞。但不管怎么,也是标准间,比那无名小镇上的小客栈,不知强到哪里去,而且和国际接轨。更何况,几个夜晚是无处可归。大王让毛豆先泡澡,毛豆放了一缸热水,躺进去。浴室里雾气缭绕,浑身舒泰,竟睡了过去。迷蒙中听见房间里的电话响了两声,就想是大王与战友在通话。不知睡了有多少时间,结果是让一口水呛醒的,因为滑下浴缸底了。毛豆赶紧爬起来,匆匆抹肥皂,洗头洗身子,然后,三把两把擦个半干,跑出浴室,想他耽误大王泡澡休息了。浴室里的水汽弥漫进房间,云遮雾绕,大王对着窗外吸烟,看上去背影有些朦胧。毛豆喊他,他回过身来,两眼却是炯炯的。他招手让毛豆过去,指他看窗外的夜景。窗外一片漆黑,定睛一会儿,便见黑中浮着稀薄的光,显现出一些灰暗的线条和块面,是公路和房屋。毛豆看看窗外,又回头看大王,眼睛里是迷茫的表情。大王说:现在,我们就好像站在灯塔上,站在黑暗中的光明里。毛豆并不懂大王的意思,只是觉着大王的深刻,不是他毛豆,也不是一般人能够理解。大王对着黑压压的窗外,说起一条船的故事。这条船的名字叫方舟,就是上帝决定制造大洪水之前,将这秘密惟一告诉了名叫诺亚的好人,嘱诺亚制造的逃生的船。上帝说,这条船必须十分宽大并且坚固,里面要乘进诺亚一家,还有每一种动物,无论天上飞的,地下走的,每一种都是一公一母两只,再要装进大量的食物,足够船上的人和动物度过洪水泛滥的四十个昼夜。等到四十个昼夜过去,诺亚走出方舟,看见洪水已经平息,所有的生灵不复存在,可谓“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然后方舟上的活物登上陆地,重新繁衍出一个新世界。讲到此处,大王就问了毛豆一个问题:为什么上帝要让诺亚逃过大洪水?毛豆说:因为诺亚是个好人。大王笑了:这是不消说的。毛豆又说:诺亚是个有本事的人。大王又笑:这也是不消说的。毛豆不服气道:那你说呢?大王说:因为诺亚在耶和华眼前蒙恩。毛豆又听不懂了,这时电话铃响起,毛豆以为大王会接,大王却让他接。接起来,竟是个女声,毛豆不由得吓一跳,求助地看着大王,大王乐得笑出声来。毛豆问:你找谁?电话里的女声说:我找你!毛豆越发惊慌:你是谁?女声说:哥哥你的妹妹!毛豆“砰”一下挂上话筒,电话却又响起,毛豆不敢接了,看着一阵阵铃响的电话机,急促地呼吸着,大王早已笑翻在床上。毛豆忽又觉着大王不那么深刻了,也不是不深刻,而是在深刻的同时,还有着另一面,不那么费解难懂的一面,就好像是他的兄长。毛豆其实没有多少对于兄长的体验。他的哥哥韩燕飞——韩燕飞是多么遥远的一个人了啊!哥哥韩燕飞从小就不像是哥哥,他被压在家庭的底层,完全没有兄长的权威。姐姐韩燕窝,韩燕窝也变得遥远,韩燕窝倒有权威,可毕竟是女的。在毛豆温驯的表面之下,其实是有一颗男孩的心,他渴望男孩之间的友情。

  大王终于进浴室去了,消散了的水汽又一次弥漫出来,缭绕中,毛豆睡熟了。他们好久没有睡过这样干燥暖和的被窝,而且,那辆桑塔纳,经物质转换为口袋里的钱,就可谓化险为夷,他们可以高枕无忧了。这帮子年轻人都是拿得起放得下,经得住熬,也享得起福。前些日子里欠下的觉,吃下的辛苦,此时就抓住机会找补回来。于是他们深深沉入睡眠,忘记了时间。由于年轻和健康,他们都睡得很酣甜,一点鼻鼾声没有,做的全是好梦,安宁和幸福的梦。要是有人能走进他们的睡房,就会感觉有一股热能扑面而来,那是来自强壮的肺活量的呼吸,有力地交换着新的空气。你都能感觉到那气波均匀的节奏,一浪一浪。外面已经红日高照,人们都在忙碌一日生计,在庸常的人生中尽一日之责。窗幔遮住了日光,屋里面便是黑甜乡。底下餐厅开了早餐,又开了午餐,接待一批又一批糊口的人,他们这几个在哪里呢?还在黑甜乡。日头渐渐从西边下去,光变成暗黄,那两间客房玻璃窗上的厚幔子拉开,有了活动的人影。暗黄的光一径灰下去,街灯却亮起了,虽然只是常州市郊的街灯,可也有了那么一点华灯初上的意思。现在,无论在哪里,再是旷野,偏僻,荒凉,猝然间,都会冒出一星半点都会的灯光呢!更别说是在经济发达的京沪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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