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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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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一天一天过去,米尼很关心邮政,每天上下午都要问问有没有自己的信,长久的没有信来,使她的希望平息了。开始,阿康见面,还要拿这桩事作笑料打趣打趣,渐渐的也腻味了,两人都有些忘记。就在这时候,“拉网”的消息传来了,在他们经常去的地方,出现了一些陌生的面孔,像是便衣。他们不敢出门,躲在家里,等待风声过去。为了防嫌,他们彼此都装作不认识的样子,再不作来往。他们像兔子一样,缩在自己的窝里,一听风吹草动,就惊恐万状。查理在此时便以他有利的身分,在大家之间传递着消息。他现在的勾当是“放烟”,从头道贩子手中得到外烟,然後在大街小巷兜售,除了从中得些回扣之外,还以他惯常的弄虚作假手法,攫取不义之财。比如在外烟的烟壳里装进普通香烟,或乾脆以马粪纸取代,进行巧妙的调包。他做这种把戏可说是百发百中,腿又跑得飞快,当面说谎的本领也很高强,你说你刚见过他,他说一生一世都没见过你,叫人百般无奈。他的消息很灵通,其中谣言要占百分之九十。他给米尼队康他们带去的消息或是最好的,或是最糟的,於是,他们一会儿暗无天日,一会儿雨过天晴,悲一阵,喜一阵。终於有一天,他们发现他们在受查理的愚弄。看了他们惊慌失措,无所归依,他是多么快乐啊!这时,他们改头换面,蹑手蹑脚,在阿康的亭子间里碰头,他们合力把查理揍了一通。然後,他们想:是不是要去外地躲避一时。逃亡的情景涌上心头,大家心情都很暗淡,街上正有警车呜呜地驶过,他们不由屏息敛声,等警车远去之後,平头惨然说道:其实我们这种人,到底是逃不过去的。平头忽露出这样的灰心,使大家心情都很沈重。平头忽又振作道:所以我们就要尽情享受自由的日子!他将手伸进身旁米尼的怀里,很缓慢又很有力地抚摸着。米尼先还抵挡,渐渐软弱下来,将头垂在他胸前,闭上眼睛。忽然,一声锐利的尖叫惊醒了她,原来阿康他们在沙发上早已如火如荼。米尼睁开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还对平头说:你看啊,他们!他们也看他们,他们互相观望着,还取笑和夸赞着。在高涨的情欲里,他们不再感到恐惧和灰心,有的只是快乐。他们精神抖擞,情绪昂扬,他们晓得一旦达到顶点便会走下坡路,於是就将到达顶点的道路无限期的延长。他们合夥做着这些,心想:这为什么要是一个人对一个人的事情,这应是大家的事情。他们这一夥亡命徒已不顾死活,死有什么了不起呢!他们共同地想道:哈哈地嘲笑着那种怕死的观念。他们越到後来就越像一场集体肉搏,他们全力以赴,浴血奋战,抵制着恐惧的末日的心情,和即将来临的危险顽抗,他们拼命要将害怕从心里驱赶出去,他们要使全部肉体都来参战,他们把电灯开得亮堂堂的,照耀着他们精赤条条的肉身,他们将身体弄得脏不堪,使尽一切下流的手段。这样,他们就不害怕了。查理一人走在路灯灿灿的马路上,心里骂着“我操你”那类的脏话。他穿的可说是出奇的体面,牛仔装,耐克鞋,电子表,抽着外烟,他摸打火机时将一块钱抽落在地上,有人说你的钱掉啦,他回过身去,看看那路灯下静静的一块钱,然後噗哧地笑了,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叠十元的钱票,对那人说:你看,你看。他心里忽又高兴起来,沿了马路朝前走去。 亭子间里终於偃旗息鼓,那四个人是真正死了,到了地狱。他们好奇地望望头顶的电灯,那电灯激烈地摇晃之後,正渐渐地停摆,光影的晃动使他们好像乘在一艘下沈的船上。 几天之後,平头进去了。他进去之後,米尼就想:他这样的人不进去才怪呢!平头进去是因为涉嫌了一起杀人案,死者是一个卖淫的女孩,後来查明平头和此事无关,可却又查出他别的事情。米尼觉得:坐牢的命运是不可避免的了。她天天坐在家里等待着逮捕,街上走过一辆救护车,都被她以为是来抓她的警车。後来她又听说平头至今不承认皮条客的罪行,只说他是一名嫖客,并供出了几个与他有过关系的女孩。她几乎魂飞魄散,好几次想去自首。然而,一个星期很平静地过去了,没有人来找她,阿康也安然无恙。米尼眼看着就要支持不住,觉得已经崩溃了。这时候,她竟接到了母亲的来信,信中说,可以帮助她去香港。米尼感激得呜咽起来,她想这真是天无绝人之路,以前的灰心绝望是不对的。激动之中,她跑到阿康那里,告诉了他这个消息。她再没想到这就是她所犯下的一连串错误中的最後一个错误。她把妈妈的信给阿康看了,阿康说:现在你可以去申请护照了。米尼就问他应当办些什么手续,阿康说可以帮她去打听。米尼心里涌起一股暖意,她想起了他们作为夫妇的最美好的时光。这天,他们在一起过夜,亲热时阿康在她耳边说:到了香港,不要忘了他,他们也可算是患难之交啊!米尼感动地贴近了他,和他作着山盟海誓。这一夜就好像是初婚之夜,他们和好如初,不记前嫌,阿康格外的温柔体贴,情义绵绵。米尼想:她的阿康回来啦!她想起他们分别了那么长久,这样分别的日子是怎样糟蹋和无望的日子啊!她禁不住泪流满面,啼哭不止。阿康就极尽安慰之能事,嘱咐她即使到了香港,也不可放松了警惕,那也是一个是非之地啊!米尼泪眼朦朦地想到,她终可以逃脱这里的一切了,心里喜洋洋的。这一夜做了许多美梦,也做到了平头。 米尼平安度过又一个星期,她渐渐放下心来,对平头升起无穷的感激。她想:现在平头要害她仅是一张嘴的事情,可他没有害她,可见还是一个有情人。米尼想:她造了这么多孽之後终於要交好运了。这时候,阿康很努力地在为她跑护照的事情。过後,米尼常常想:阿康究竟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在做这一切?她百思不得其解。办护照的过程中遇到许多困难,这其间,他们就像夫妻一样生活在一起,一起住,一起吃,一起办事。等风声渐渐过去,阿康就又出去活动,找了几桩生意。米尼内心是不想干的,她很害怕,她想:她可别把事情弄糟了啊!可是经不住阿康求她,也不忍扫了阿康的面子,她知道阿康是很重面子的。而她干那种事情的时候不免就有些分神,心不在焉的,并且缺乏了耐心,刚开始就想着结束的时候。有时候,她自己也想做得更好一些,可一到时候就又不耐烦了。此外,她还有些挑剔阿康找来的生意,说这个是白痴,那个是乡下人。阿康感到受了深深的侮辱,觉得她身分还没变,眼界已变了,就冷笑道:你不是还没拿到护照吗?你我眼下还是脚碰脚的朋友,将来的事情将来再说吧!他还说:即使是到了香港那种地方,也是三教九流样样行当都有,弄不巧你还得吃这碗饭,吃的还是人家的剩饭。米尼被激怒了,想与他说什么,又觉得说什么都无益,不如不说,走着瞧。就更加起劲地跑护照,几天不上阿康处来。可是没有料想到的是,阿康却来找她,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使米尼心软了。她想阿康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以往吵架,无论是对是错,从来都是她让步,如今他能走出这一步,实在很可贵了,她便也不再坚持。阿康请她吃饭,喝咖啡,跳舞,气氛融融之间,不免会说那样的话:米尼你到了香港後,会很快忘记我的。米尼就说:不会。他不听米尼的,兀自说下去:在那样的地方,女人的机会很多,当然,米尼你不要误会,我说的不是那种不好的意思,像你这样聪敏又能吃苦的女人,到了香港,会如鱼得水;那时候,你会把这里的事情统统忘记;这里的事情回想起来,就像一堆垃圾和粪便。米尼连连说道:不会不会,心中对阿康充满了怜悯。她甚至想劝阿康到好就收,“歇搁”算了,可又怕阿康生嫌,就换了个话题问道:什么时候去做百货生意呢?阿康停了停说:百货生意是说时容易做时难,现在实际上已过了最好的时机,一些原来做百货的人都纷纷转向,有的去贩西瓜;我这样的身体,贩西瓜是有困难的。米尼看看他,想不出他操了刀站在西瓜摊前的样子,斯文白净的阿康应是一个做经理的前程:穿了西装,系了领带,身後还跟有秘书,乘着自动电梯,上上下下,像广告里的那样。後来,米尼反复地回想着这一段与阿康的相处,才发现阿康一直在讥讽和耍弄她,好比一只猫在安抚一只老鼠,而米尼蒙在鼓里,被爱情冲昏了头脑。这时候,米尼因对阿康的怜悯,而百依百顺,无论让她做什么,她都不拒绝了,但心里是很害怕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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