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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这一个不欢而散的夜晚,他们互相间了解了许多。

  後来,阿康开始和米尼联系了,他通过查理去找米尼。只要给查理钱,查理什么事都愿意干的。而且,慢慢的,他学会了两头拿钱,在米尼处说阿康让米尼付钱,阿康处则说米尼交代阿康付钱。他们上了几次当後就学乖了,两人约定,不论怎样,这钱都是由阿康支付,他才没了辙。可是他却提高了价格,说,如今样样东西涨价,这一样不涨是不应该的。阿康火了,就说:你不去叫米尼,我自己去,查理就很狡黠地说:上次我去叫米尼,门口碰到大阿舅,大阿舅问我:叫米尼做什么?我想了想,就说——阿康笑了:大阿舅会和你说话?大阿舅看见你也未必能认得你的,大阿舅是连米尼都快认不得了。查理就说:他认不得我,我认得他呀!阿康听了这话,就沈默了,停了一会儿,又笑了,说:查理,我没想到你是真长大了,查理也笑。他现在基本上不去学校读书,老师找到家里来的时候,还没开口,那父亲就问:查理在学校怎么样啊!老师说:查理好久不来学校了,你们要管管他。家长就说:他要不回家,归我们父母管,不去学校,则归老师管,家,他倒是天天回的。老师从此也就不上门了。查理把米尼唤出来,阿康再和她一起去指定的地点,路上,他们会说一些平常的话,阿康还买一些东西给米尼吃,就好像一对朋友在逛马路或是去电影院一样。米尼问阿康还上不上班了,阿康含糊其辞,或者反问说:你还上不上班了?两人就笑。上班这一桩事变得很荒唐似的,像是另一个世界里的事情。阿康有时候也说,准备辞去工作做生意。米尼问他打算做什么生意,他说做水产赚得多,风险却大,他身体也挡不住,还是做百货比较好。米尼问他什么时候辞职,他就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後天。米尼晓得他只是说说而已,干是干不成的,问他不过是逗他玩玩。否则,在一起说什么呢?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在一起过夜了,过夜的事情也变得很遥远。有时候,晚上太累了,白天米尼就在亭子间里睡觉,如果白天在家里走廊上睡觉,是会引起怀疑和冷眼的。她睡在床上,阿康就坐在沙发上,到了中午去买一些生煎包子来,米尼坐在床上吃了,再继续睡。阿康不去碰她,她睡着的时候,他就抽烟,或者出去兜一圈再回来。这种时候,他们会想起,他们曾经是一对夫妻时候的生活。尤其是傍晚的时间里,窗外再下几点小雨,米尼懒洋洋的,赖在床上不肯起来,阿康靠在沙发上,等她起床。她慢慢地穿衣服,穿长袜,化妆,然後两人一起出门。天已经黑了,雨点打在他们合撑的伞面上,啪啪地清脆地响。米尼挽着阿康的胳膊,走在湿漉漉的弄堂里。街上刚亮起路灯,水汽溶溶地照耀着。他们从新造的中外合资的大饭店门前走过,锐利地辨认出那些踯躅在附近马路上的女孩,她们大都摩登而高傲,使米尼自愧不如。她惊奇地想到:即使在地狱里,人似乎也分为一二三四等的,这世界相当奇怪。他们在一个中等的譬如“绿杨村”那样的饭馆里和他们要见的人碰面,然後就坐下来吃饭。米尼对这人稍作审视,猜想这是哪一类的男人,然後她便可对症下药。有时她会很自负地想到:她这一生与男人的经验,可抵过别人一百次的人生。米尼是个肯动脑筋的人,她常常在想:男人是个什么东西?她觉得她与男人在一起,她是个人,而男人则更像是畜生。只要将他们推过一道界线,他们便全没了理智,全没了主意,他们就变成了狗样的东西。米尼的工作是有效地将他们推过这道界线,让他们做一次畜生,看了他们不能自已的颠狂模样,米尼觉得非常快乐。她从心里很轻蔑他们,他们大都不是她的对手,她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可收拾了他们。所以,她想:平头是男人里面数一数二的。自从那次分手後,她有较长一段时间没有见到平头,过了一些日子,阿康也不见了。她怕他们会被抓进去,她觉得他们,还有她,被抓进去是迟早的事情。过了几天,她遇到了一起去浦东玩的那个女孩,女孩说,他们并没有进去,她这才放心。然後,她们两人就结伴到舞厅或茶座门口去。她们站在那里,只须做出一些会意的眼神,不久就会有单身的男人来邀她们进去。虽然赚不了什么钱,却可消磨一个夜晚。她们称此为“斩冲头”,这年月,上海的“冲头”是很多的,可谓要多少就有多少。平头是不大鼓励她们出去“斩冲头”,说她们会吃亏,实际上他是怕她们得到更好的机会而摆脱他。米尼对这点很清楚,她明白这也是她制约平头的条件。而她并不太热心於这种活动,是因为这样自己出马比较起有人搭桥,就不够体面,身价要跌落得多。她只是为了解闷,偶尔才去那么一二次。否则,晚上做什么呢?一人独处的夜晚,使米尼感到惧怕,她总是要逃避这样的夜晚的。

  有一天,阿康来了。带了一笔生意,是在一个朋友的家中。他们在里间,阿康就在外间里等,然後和米尼一起回家。他告诉她:平头也回来了。这些日子,他们原来是去了深圳。他们有一个计划,这计划就是:去深圳做一笔生意。第二天,平头果然来找米尼,带给她些衣服鞋袜,也提起了深圳的事情。深圳这个地方很使米尼向往,她想这是一个不寻常的地方,上海已经使她腻味,在那些客栈似的旅馆里干那些勾当,赚个二十三十,也使她腻味。而深圳却有那么多美好的传说。平头说在那里生意要好做,收入也可观,当然,开销会比较大的,不过,他们可以勤俭办事,先苦後甜。他们很兴奋地讨论着,就好像一百年前外省人要闯上海滩的情景。这天晚上,他们没有分手,两人渡江到浦东那房子里过夜。前一次不欢而散的情景他们只字不提,只向往着美好的未来。平头说:怎么样?米尼说:随便。然後平头就开始脱衣服,米尼躺进平头的怀里时,发现自己这些日子是在怀念他了。阿康呢?她问自己,回答是不知道。平头使她又激动又快活,她情不自禁地对他说:平头,你是在哪里学得这样流氓啊!平头不说话,只笑。她渐渐地颠狂起来,就像她使那些男人所变的那样。她越来越失了控制,所有的意识都从她全身上下一点一滴地出去了,她也变多成了一个畜生,就像她让那些男人变成的那样。她完全失了廉耻,一遍一遍地请求平头。只有平头才可使她颠狂成这个样子,使她到达畜生的境界。而她多么情愿做一条狗,在平头脚下爬来爬去的。只有这时候,平头才可主宰她,别的时候,她是要比平头聪敏多的。她颠狂得厉害,生死都置之度外了,她做着最危险的动作,连平头都骇怕得惊叫起来。这时候,外面阳光普照,黑夜早已过去,在明亮的日光下,这一切显得分外可怖。阳光穿过窗棂,在他们身上画下一道又一道,好像两匹金色的斑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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