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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过了几天,阿康心情比较平静的时候,他回想起了那晚上的情景,就问米尼道:这样说起来,你也有了那一手?米尼冷笑一声,没回答。阿康停了一会儿,却笑了,说道:你看,我们这一对夫妻,搭配得多么好啊!听他这样一说,米尼心就软了,同他和好如初,就好像没有发生上回的事一样。以後的夜晚,阿康就细细地问她事情的经过,米尼则慢慢地一点一点告诉他,两人沈浸在回忆之中。在这平淡的日子里,说着这一类的事情,就好像在吹牛一样虚假却有一股激动人心的神奇感觉。他们常常问自己:这是真的吗?然後又回答自己:这是真的。他们还嘲笑道:在这样的地方,要想练练手也无处练啊!人们将钱捏在手心里,上街买了东西就提了回去。除非学做一名强盗,去打家劫舍,可这有什么意思呢!这又何必呢?就这样到了冬天,开始准备回家的事了。

  这是一九七七年的一月。过去的一年里,有过几件大事,却并没有引起他们的注意。他们是工於心计而又麻木不仁的小人物,太大的事情是在他们视力之外的。当他们三人在一个冬日和暖的午後,搭上一班火车,暂时没有占到座位,挤在过道里的时候,他们计划着,在上海的日子里,如何到父母的口袋里去挖取进账。这两人想:像阿康父母这样幸运的父母,世界上绝无仅有的,对儿子、媳妇和孙子不负起一点责任,而只是放任自流,这简直是一种堕落!他们痛惜地想道,应当去挽救他们,给他们一个重新为人父母的机会。当他们在算计父母的时候,查理则在冷静地考察他们,看他们身上还有多少油水可榨,刚糟蹋了一包饼乾,现在又想要糟蹋半只烧鸡。

  上海的这一个冬天,凡是知识青年们都在热烈地讨论着回城的事情。米尼想:她的机会是不是来了?当她把她的想法告诉阿康的时候,却不料阿康冷笑了一声说:你以为回到了上海你就不再是鞋底了?上海的鞋底是比哪儿都多得多的。米尼想:阿康为什么会说这样的话!然後就渐渐明白了。一旦明白,她才觉得阿康提醒了她一桩事,不由暗喜,在心里叫道:阿康,阿康,你越怕我回上海我倒越要回上海了。她加快行动,真正开始作准备了。她悄悄给插队地方的大队支书写了一信,再到地段医院检查了身体,查出有关节炎和月经不调两种慢性病。这时,大队支书的回信也来了,信中说虽然农村很需要她们这样有文化有抱负的知识青年,可是身体不适合却也是不行的,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嘛!他们很支持她回到上海参加建设上海的革命。还寄给了她县、公社、大队的三级证明,她就开始跑上海这一头。这些她都是私下进行,没有漏给阿康半点。她觉得她正在为自己筹划一步棋,一旦成功,她和阿康之间的这盘棋就活了。不知从何时起,她和阿康就像两个对弈者,在下着一盘棋。

  春节早已过去,春天到来了,窗外的梧桐已长出了叶子。阿康却一字不提回厂的事情,他忽然对喝茶有了兴趣。买了一张公园月票,每天早晨跑到公园茶室里坐着,直到中午回来。米尼问他公园茶室里都是些老头,他混迹其间有什么快乐。他就笑了,说米尼太不了解老头了,老头是人类中最精华的部分。米尼说你自己家里就现成有一个老头,还可免费,何必再去茶室呢?阿康则说,家中这个老头,正是精华中糟粕的那一部分,恰恰是不可吸取的。米尼听了就很乐,觉得他实在是个幽默大师。然後,他才慢慢地告诉她:那茶室中,有昔日赫赫有名的“酱油大王”,有当年国民党中国银行的职员,有过去在礼拜堂现在天棉毛衫十三厂的传教牧师,有旧上海当铺里现在小学校做工友的朝俸,真正是三教九流,英雄荟萃啊!他们说话不多,句句都是警句,足够品味半天,其中浓缩了他们一世的成败枯荣浮沈歌哭,这就是吃茶啊!他说道。米尼不由听出了神,催他讲下去,他却住了口,翻了身朝里说困了,要睡觉了,明日还要早起去公园吃茶。米尼想他上班都不曾这样勤勉过。这一段日子,他们各自找到了各自的目标,各行其事各得其所,互不干扰,相安无事。到了夏天的时候,米尼就说要回一次插队的地方。阿康向她回去做什么,她说有些事情要办。阿康本不想问了,想想又多问了一句:忽然间会有什么样的事情办理?米尼说是关於户口和油粮关系的手续,她病退回上海了。阿康没有作声,仰天躺在床上,望着屋顶,用一把拔猪毛的钳子夹下巴上的胡子。米尽在他身边坐下,缓缓地对他说,她还想再去临淮关一趟,在他厂里开个结婚证明,办了他们的登记手续,这样,到时候,便可给查理报上上海户口了。她又说,他们不应当耽误查理做一个上海人的前途,既然他去不了外国,他们叫他查理本是为了他出国的未来。阿康不作声,停了一会,就说:你去好了。米尼就去买了三天後的车票。这三天里,阿康依然每天上午去公园茶室,中午才回。到米尼要走的那天早晨,米尼说:她要走了,他就说再会,然後去了公园。米尼心里怅怅的,然後又笑了,怜惜地想:他在赌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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