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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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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大炮在这孩子面前,就有了一种自惭形秽的心情,做什么事情都缩手缩脚的,唯恐又犯了什么错误。而他总是在最不应该犯错误的时候犯错误,他根本还不知道哪里做错了,他偏偏就在哪里做错了。渐渐的,他对这孩子起了惧怕的心理,为了克服这不正常的心理,他就对自己说:他只是一个一岁多不满两岁的小孩子呀!可越这么想,他反越觉着害怕。那孩子像是知道他怕自己似的,就总是捉弄他。他有一种天生的欺软怕硬的品性,专找老实的大炮欺负。他可想出几十种稀奇古怪的办法去折磨大炮,并且觉得有这么一个大人做他的玩具,是一桩非常得意的事情。在大炮不来的日子里,他便会没精打采的,显出百无聊赖的样子。而大炮一出现,他陡然就来了精神,两眼炯炯地发亮。米尼说:你看,查理喜欢你呢!查理是这孩子的名字。有时候,她把查理托付给大炮,自己很放心地去办一件什么事情回来之後,见情况弄得很糟糕,查理则一径地委曲地啼哭,她就会说:查理那样喜欢你,你却这样对待查理。大炮纵然有一百张嘴,也是说不清的。由於大炮从来缺乏自信,他总是真心以为是自己的错,他想他是一个多么糟糕的大人啊,连个孩子都不如。他严厉地责备自己,觉得自己一点是处也没了,而查理却是一点缺点也没有的。因为即使是像大炮这样亲身经历的人,也无法相信,一个孩子能够恶作剧到什么程度。他想:都是他大炮不好。 查理静静地躺在床上,望着这个苦恼的大人,好像是望着他胜利的果实。阳光穿过他疏淡柔软的毛发,将他皮肤照成透明,有极细的蓝色的血液在潺潺地流动,谁也不会知道这个小小的头脑里有一些什么思想。他的妈妈望了他说:多么乖的小孩子,大人是一点也不要为他操心。他冥冥地十分准确地知道,他离不开他的母亲,母亲是他生存的保证。於是他当了母亲,便百般的乖巧,赢得了母亲的欢心。在这掩护下,他肆无忌惮,什么恶都可做得的。在他极小的灵魂里,似乎天生就埋下了对人的恶意,这恶意在他意识的极深处,跟随他的意识一同醒来。幸好,在很长久的时间里,将没有人去启发他的意识,他将懵懵懂懂,浑浑噩噩地生活很长久的时间。因此,这恶意还无法成为危险,去威胁人类。如今,这恶意只是跟随了本能活动,他本能地攫住了加入他们母子世界的第一个人:大炮,来施行他的恶意。而这大炮偏偏那么软弱好欺,使他一下子就得了手。他常常好好地没有来由地突然一踢脚,踢在大炮的眼睛里,大炮捂着眼说:查理真有劲啊!他心里就乐得要命,真想再来上那么一脚,可却没有动。重复的游戏使他觉得无聊,他总是挑新鲜的来。慢慢的,他看出这个大人有些躲着他了,假如妈妈要出去办事,让他照料自己,他就抢着去办那出门的事,而将妈妈留在了家里,这使他扫兴。於是他乖了几日,使那人放松了警惕。这时,他无比欣喜地发现,那大人原是很不提防的,很容易就解除了警戒。在他最不提防的时候,他又在暗中下了绊子,看了那大人的失手,他快乐得要命,真不知道,世界上怎么还会有这样的乐子可寻。有几次,他自己也觉着闹得有点忒不像话了,在那人脸上看出了怒意,望了他悻悻地回去,生怕他下回再不来了,这时候的心情是很暗淡的。可是,两天或者三天过去了,他却来了,还带了粽子糖,殷殷地取了一颗糖递到他嘴边。他简真心花怒放,他再没想到这大人会是那么不记前嫌,甘愿给他小孩玩耍。於是,他便将他的恶作剧越演越烈,终於到了大炮忍无可忍的时候,事情就到了结局。 若要说起来,这也是大炮自找的苦吃。这天,他弄到一张新上映的阿尔巴尼亚故事片的电影票,他将票子给米尼送来,自己则留下看管那孩子。这也正是在那孩子乖巧的日子里,他才会有这样的信心。他还带来了一团橡皮泥给那孩子捏了四不像的鸡和兔。开始,他们相处得还好,将橡皮泥粘得桌椅床上一处一处的。然後,他又与他讲故事,讲白兔和灰狼或白兔和乌龟的故事,讲着讲着,两人都有些困倦,半合了眼睛,最後,是大炮先那孩子睡着,并且打起了呼噜。这是一个冬季的星期天的午後,暖洋洋的阳光从玻璃窗外照进来,铺在床上,窗下马路上偶尔有二三辆自行车驶过,钢圈吱啦啦地旋响。而在沈睡的大炮的耳边,忽然响起有奇怪的声音,他勉强睁开眼睛,看见了一幅可怕的图景,那孩子坐在他身边,奋力操动了一把大裁衣剪子,对了他铁灰色涤确良罩衣的一片衣角,只听嚓嚓的一声,他几乎要晕了过去,那衣角霎那间一片变成两片。他双手将那孩子一提,又重重地摔在了床上。孩子厉声尖叫了起来,如同裂帛一般,将隔壁两个午睡的老人活活地惊起了。 如果是平常日子的下午,隔壁只有阿康的父亲在,也许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地过去了。可偏偏这是个星期天的下午,阿康的母亲也在家。从大炮进门以後,她其实就一直醒着,静听着隔壁的声息。这时,她如同战士听见了进攻的号角,从午觉的竹榻上一跃而起,推门进了隔壁的小房间。你要干什么?她说。大炮正俯头绝望地查看剪破的衣角,那孩子在床上翻滚着嚎哭。你到底要干什么?她朝大炮逼进了一步。阿康的父亲要去拉她,又不敢,中途将手收回了。大炮抬起头,惶惶地望着她,嘴唇抖着,半天才说出一句:阿康妈妈——却陡然被打断了:你还有脸提阿康啊!她冷笑道。这一句话将大炮说楞了。不晓得这话是什么意思。阿康的父亲则出了一身冷汗,便去拉她,她甩开他的手,指着大炮的鼻尖说道:我早就看出你用心不良!我怎么用心不良了?大炮问道。问你自己吧,你不就是嫌这个孩子妨碍你们了吗?所以你就对他下这个毒手,你早就等待着下手的这一天啦!她连连冷笑着,将她男人拖她的手连连甩开,一步一步将大炮逼在床与桌子间的角落里,气恼和张皇地说不出话来。她觉得她等待了多日的这一个快乐的时刻终於来临了,由於喜悦和激动,微微颤抖着。自从这一个忠诚的大炮开始探望米尼以来,她就时时的等待着这个爆发的日子。她想:这一个男人为什么这样忠诚地待一个女人?她想:这一个女人凭什么得到一个男人忠诚的对待?後一个问题比前一个问题还要使她着恼。她怀了捉奸一样紧张和期待的心情,要想窥察出这两人之间有什么脏的秘密,而她越来越失望了。她看出这个男人和这个女人之间其实是很清白的,越是清白,她就越是着恼。她甚至还以她一个教师的教养和理解发现这男人与这女人之间还有一种可说是美好的动人的东西,这更使她恼得没法说了。因她一辈子只有黑暗,而没有光明,於是她便只能容忍黑暗,而容不得光明了。她看见那男人和那女人和谐,愉快,纯洁的相处,简直是灰心得不得了。这会儿,她是多么高兴啊!她指着那男人的鼻尖,满心欢喜地说道:你三天两头地往这房间里钻,你当人不晓得你的用心吗?欲话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大炮这才终於听懂了她的意思,羞恼得脸红了。在他愚钝而无知的心里,其实是如一张白纸那样纯洁的,没有一点脏的东西,也想象不到这世上究竟会有多少脏的东西。他愤怒地抬起了手,想要指向她,大喝一声:住嘴!不料却被她捉住了手腕,叫道:难道你还要打人!孩子已经不哭了,坐在床上静静地观战。他的一出小小的游戏却爆发出这样一场大大的战争,是他始料未及而又惊喜万分的。他想:一个大人是怎么去欺负另一个大人的呢? 米尼回来了,她说:怎么了,你们是怎么了?阿康母亲趁机松开了大炮,转身向她说道:好,你回来了,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我想他在这里,你能到哪里去呢?果然,你还是回来了。米尼的出场,使她欣喜若狂,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米尼说:你在说什么呢?你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她眼睛里迸发出欢喜的光芒,声音里挟带着锐利的尖啸:你竟会不懂我的意思?你不要太谦虚了,你不是要随这男人去吗?没有男人的日子你是熬不下去了,你就随他去吧!走啊,你怎么不走?米尼陡然变了脸,说道:你说什么?你若敢再说一句,我可不管你是阿康的娘还是别人的娘了!她连连喊叫着,不许米尼再提阿康的名字,说她提了阿康的名字就是玷辱了阿康。米尼说:我就是要提阿康,阿康阿康阿康阿康,你快回来,我再不能受这老太婆的煎熬啦!她煞白了脸也叫道:阿康你为什么不回来,你的女人要跟姘头跑啦!米尼想去撕她的头发,半途又改变了主意,垂下手来,冷笑道:你说我找姘头,我就去找,我要找就得找个像样的,也不会找那样的!她的手朝了墙角处的大炮指了一指。她这一句本为了气阿康母亲的话,不料却重重地创伤了大炮的心。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可米尼的话却如晴天霹雳一般。忠厚的大炮向来将自己看得很低,对谁都很尊敬并且诚实,而在他自谦的深处,却埋藏着非常宝贵而脆弱的自尊心,米尼无意将他的自尊心伤了。大炮低声嘟囔了一声,推开两个女人,冲出了门去。 从此,大炮再不来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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