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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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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三年的时间,一分一秒地熬过去了,回过头看看,又好似只有一眨眼功夫。公公婆婆老了一些;端丽转正了;文影作为病退知青分在街道幼儿园做老师;来来中学毕业分在隔壁弄堂口小烟纸店站柜台;咪咪升了中学;多多终于赖下来,进了街道一爿做洋娃娃的生产组,交了一个男朋友,人品模样都好,出身工人阶级。虽总难免有屈就之感,但想到多多的孩子可不必从此再戴资产阶级帽子,也就心安了。独有文耀、文光两兄弟,依然如旧,一个在家里睡睡懒觉,逛逛马路,发发呆,不想前也不想后,得过且过;另一个省心省力地捧着国家铁饭碗,碗里饭不多也没少,六十元,倒是一点没有显老。 到了1976年底,世道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反映到张家的,首先是知识青年的回沪,文光立即抖擞起来,跑回黑龙江,把户口办了回来。然后,政策落实了,退回了抄家物资,实际上只是幸存的一小部份,十年里停发的定息和工资补发了,存折还了,三楼的房间启封了,楼下那两户,也受到了房管处的催促。他们趁机向房管处提出条件,当房管处给予满足时,那条件忽又提高了,水涨船高,不知何时能解决。这是他们改善自己居住条件的最难得的机会,确实不能轻易放过。而张家惨淡十年能有今天,只认为是天赐洪福,千恩万谢,心满意足,并不要求百分之一百的偿还。 一家人,个个欢欣鼓舞,公公婆婆象是年轻了几十年,容光焕发。孙子孙女也是欢天喜地。他们中间除了文耀,都是在最低级的小集体单位,看不到前景,加工资轮不上,找对象也难排上号。如今,就是不工作也能过的舒舒服服,十年的艰辛终于得到了补偿。 父亲拿到了十年强制储蓄起来的一大笔钱,豁达地说:“我老了,钱是带不到棺材里去的。”他将钱分给了每个子女一份。另外,又给了端丽一份。他说: “端丽在这十年里,很辛苦。这个家全靠她撑持着。在文光、文影身上花的心血是不可用钱计算的。” “爹爹,我不要!”端丽说。这半年来的迅疾变化,使她觉得象在做梦。如今,这一厚沓钞票放在面前,日光灯下,票面上每一道细巧的花纹都清清楚楚,她才感到真切。然而,这么厚的一沓拾元票面的钞票,又叫她有点莫名其妙地骇怕,“十年里兵荒马乱,我就算是有心也无力,并没有做什么。我不能拿这钱。况且孩子都大了,我也有了工作,我们不缺钱用。” “爹爹既然已经讲了,你就不要客气了。”婆婆说。 端丽还想推辞,却感觉到文耀在轻轻地踢她的脚,又把话咽了下去。可心里却定了主意,决不收那钱,她认为多拿了钱会难做人的。 回到三楼—三楼归还,他们住上去,公公婆婆独自住二楼。关上房门,文耀立即就说: “你的主意真大,也不和我商量,当场就回脱爹爹的钞票。” “是爹爹给我的,当然由我做主。” “我是你的什么人啊?是你丈夫,是一家之主,总要听听我的意见。”当家难的时候,他引退,如今倒要索回家长的权利了。 “那么现在我对你讲,我不要那钱,要这么多钱干吗?” “你别发傻好吗?这钱又不是我们去讨来的,有什么好客气的?” “我不想……” “为啥不想要?你的那个工作倒可以辞掉了,好好享享福吧!” “不工作了?”端丽没想过这个,有点茫然。 “好象你已经工作过几十年似的。”文耀讥讽地笑道。 端丽发火了:“是没有几十年,只有几年。不过要不是这个工作,把家当光了也过不来。” “是的是的,”文耀歉疚地说,“你变得多么厉害呀!过去你那么温柔,小鸟依人似的,过马路都不敢一个人……” 他那惋惜的神气使得端丽不由得难过起来,她惆怅地喃喃自语道:“我是变了。这么样过十年,谁能不变?” 文耀温柔地将端丽一绺夹着银丝的额发撩上去:“你太苦了,老了许多。我是个没用场的人,只有爹爹的钱,可以报答你。” 端丽不响,慢慢转过脸,对着五斗橱上的镜子。很久没有细细地打量自己,镜子里的形象生疏了—头发的样式俗而老气。眼睛下面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地垂下了两个泪囊,嘴角鼻凹又是什么时候刻下了细而深长的纹路?面颊的皮肤粗了,汗毛孔肆无忌弹地扩张开来,她情不自禁地抬起手抚摸了一下脸庞。这时,她看见了自己的手,皮肤皱缩了,指关节突出了,手指头的肉难看地翻过来顶住又平又秃的指甲,指甲周围长满了肉刺。 “我是老了。”她沮丧地垂下手,呆呆地看着镜子里那个丑陋而陌生的形象,那确定无疑的正是自己。 文耀走到她身后,抚摸着妻子的头发,轻声说:“别难过。这十年,我们要赎回来。” 端丽从镜子里端详着丈夫,她似乎又看到了十多年前那个风流倜傥的丈夫,他潇洒自如,谈吐风趣而机智,浑身洋溢着一种永不消逝的活力。她爱他。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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