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王安忆 > 锦绣谷之恋 | 上页 下页


  黄昏时分,雾气从山那边排山倒海般地漫了过来,仅仅几秒钟的时间,湖不见了,隐在了浩渺烟海之中,变成了一个谜,山峦被雾海淹没了,只留下尖尖的山顶,像一群海上的孤岛,日头像个魂似的,在雾气中朦朦地下沉。雾,还在咝咝地弥漫。大家都拥到了阳台上,倚着围栏,遥遥地看那白蒙蒙的雾,那白蒙蒙的雾,正咝咝地过来。雾像摆脱了地心吸力的水,向着四面八方流动,不时要露出一点儿山的真相,又及时地藏住了,那一点儿真相便成了幻觉。大家都披上了五颜六色的毛衣,或者风衣,只觉得潮潮的凉气,却不曾料到,雾已经漫了过来,在他们之间穿行、回流,隔离了他们,无论大家挤得多么近。如是手握着手,雾便从手指间的缝隙里穿行过去隔离了开来。渐渐地,说话的声音都朦胧了起来,明明就在身边,却像从远处传来。人的形状也各自模糊了。烟雾在你、我、他之间缭绕,好像海水在礁石之间穿行。有了雾的蒙蔽,人们便更加没有拘束,几乎同时在大声亢奋地说话,于是谁也听不见谁的,只听见自己的。雾将人们分别地,各自地封起了,人们大声地描述着各自看见的雾的形状,极力传递瞬间里山从雾中透露的消息,却怎么也传递不通了,各自陶醉在各自的风光之中。她没有说话,那无拘无束的感觉反倒抑制了她,使她格外地平静。其实,那雾中的山水,是须平静与沉默来领略的,那山水蒙了烟雾正合了无言的境界。她恬静地凭栏而立,周围的絮聒打扰不了她,她再没比这会儿更宽大更慷慨的了。而且,她以她平静的心境,感觉到,他也正沉默着,她甚至感觉到他沉默中的体察,对山的体察,同时,她的体察也正渐渐地,一点一滴地被他接受了。

  她与他相隔了两个人站着,互相竟没有看上一眼,在兴奋的喧嚷中静默,以他们彼此共同的静默而注意到了对方,以及对方无言中的体察。这时候,他们觉得他们开始对话了,不,他们原来就一直在对话。他们在不企图传递的时候,反倒传递了消息,传递了雾障后面山的消息,湖的消息,和同在雾障之后的他们自己的消息。在这一堆争相对话的人群中,恰恰只有这两个无语的人对上了话。他们才是真正地互相帮助着,互相补充着,了解了山和水,他们无为而治的体验与获得要超过任何一个激动不安的人。

  她为自己的沉静深为骄傲,为她看懂了山色深为骄傲,也为恰恰是她和他都沉静着因而也都看懂了山而更深更深地骄傲,却又微微战栗着有些不安与困惑。连她都隐隐地觉着,要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她隐隐地惧怕,隐隐地激动,又隐隐地觉着,这一切都是几十年前就预定好了似的,是与生俱来的,是与这情这景同在的,是宿命,是自然,她反正是逃脱不了的,她便也不打算逃脱了。

  可是,什么也没发生。

  天,渐渐暗了,他们慢慢地,兴奋地步下楼去吃晚饭,晚饭有庐山三宝:类似田鸡比田鸡更肥更嫩的石鸡,类似木耳比木耳更富营养的石耳,类似银鱼比银鱼更为名贵的石鱼。她与他坐在了两张桌上,她坐在东边的桌上面西而坐,他坐在西边的桌上面东而坐,隔了整整两个桌面的空地,远远地迎面而坐。她转过脸去看着窗外,窗外正对着一条上山的野径,没有石阶,是冒险的人们从杂树乱石中自己踩出的。暮色茫茫,有两个人踉跄着从上面下来,脖子上挂着水壶,手里拄着拐棍,裤腿卷到膝盖,小腿上有划破了的血痕。他们滚似的下了小径,走到院子前边去了,前边是公路,铺了柏油的,围绕着山谷,蜿蜒地盘旋。她听见从远远的地方,传来钟声,当当地打着,不知打了几下。她没戴表,刚才洗脸时脱在洗脸池上忘戴了。忘就忘了吧,她并不感到不便。在这里,似乎不需要时间,时间失了意义,这里有白昼与黑夜,有日出和日落,有这些,就尽够了。

  天渐渐地黑,然后,亮起了几星灯光,在雾里飘摇,捉摸不定。她久久地凝视那最亮的一盏,随着它飘摇而飘摇,用目光追逐它,于是,它渐渐地就到了她眼里,从她的眼里到了她的心里,然而,心却从她的躯体里跳了出去,到了远远的雾里,朦胧地照亮着。它照见了他的遥远的凝神的目光。她从她与灯交换了位置的心,照见了他走了神的目光。于是,她的心又与他的心交换了位置,她的心进了他的躯体,在他心的位置上勃勃地跳动,他的心则到了灯的位置上,照耀着,与她躯体里的灯对照着。她陡地明亮起来,胸中有一团光明在冲出躯壳。

  忽然,她陡地一惊,转回了头,桌上又上了新菜,升腾着冉冉的热气。钟声在悠悠地响。她知道了,这一趟漫长的神游其实只发生在一瞬间,便有些神秘的感动。穿过两个桌面的空地,越过两排肩膀的障碍,他在吸烟,烟气袅袅的,穿过油腻的热气到了她面前,竟没有被污染,依旧是苦苦的清新。她用她的心感觉到另一颗心的没有言语也没有视线的照射,她在这照射里活动。因为有了这照射,她的每一个行为都有了意义,都须愉快地努力。在这一刹那,她的人生有了新的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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