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荒诞小说              白先生的梦    

                            

  白先生给我写信说是他远行归来做了一个“梦”。
  他的信是这样写的:
  王“梦”吾友:
  远行百日,不亦活得太累乎?下飞机后,颇有抽筋拨皮之感。乃大睡,不知三
七二十三,不知老之将直。不知一个美元换几个外汇券啦。
  是晚得一甍,甍甚完整,主线若有若无,情节七零八落,故事着三不着两,人
物深深浅浅,白字别别扭扭,恍兮惚兮,其中有象(牙?)混兮饨兮,其中有盗
(盗可道,非常盗,西西里巴勒莫市之教父是也。)宁愿免废奉献先生,聊为小说
之恶作剧也。
  于是来了来了两个绅士,尖头之最,说是:“我们真高兴见到你。见到你是我
们的光荣……”
  我说:“也是我的。”
  (这样说话是为了译成英语的方便,我为了走向世界,已经憔悴得没了人形啦,
您老!)
  尖头绅士说:“请你为我们酱淹。为了表达我们对于您的尊重,讲后将会付给
您巴里巴嘟元。”
  (请不要以为我会把具体数字告诉您,那是我的阴死拳!)
  我便随他们而去。我进入了一个帐篷,帐篷里亮满了四百瓦的白炽灯泡,你觉
得,太阳被他们偷到了帐篷里。
  我看不到听讲的人,我看不到陪我来或者是嘟着我来的人。我看不到主持我的
酱淹的人。我只听到了乱乱哄哄的声音。好像是拳击,好像是做爱,好像是气声,
好像是谋杀,好像是文化小革命,好像是发生了火灾。却原来酱淹就是火灾就是拳
击就是做爱,而做爱就又是气声又是谋杀又是淹酱干脆是文化小革命。
  但我还是维虎礼猫。我保持着市场经济以来已经下了海湿了毛的章大左家的矜
吃。我端坐如钟,立如(稀)松,只是卧不能如弓,只能如公如工如恭如攻如蚣如
觥。
  “酱啊,酱啊,将啊!”
  “象棋?谈笑风生卫冕?”
  “将!”
  我一言不发,难道连介绍都不介绍就可以讲话么?你不隆重地主持介绍我就不
酱,我也不淹……六必居与天源京酱园的酱菜已经涨价十几倍了,我能掉价吗?爸
爸爸也不灵啊!
  许多的秒、分、小时就在这僵持之中过去了。我是一个英雄,我即将成为烈士
了。他也是一个英雄一个烈士了。将要有一个对于我的纪念活动与关于他的纪念活
动分别举行。将要由现代著名雕塑家贾阳阳分别为我们俩塑像。我的塑像是一块大
切糕,切糕中间用棍子捣了好几个洞。他的塑像是一窝无头无尾小老鼠,一通电,
小老鼠便发出便秘者的排便声与飞机三等舱厕所里的香料气味。
  我们已经勇吹不咻啦!
  就在我成人取衣的一瞬,灯暗,人显,扬声器发出交流电流声。主席开始说话
了:
  “今天,我们热烈地欢迎白渍教授,白渍先生别号达白署博士,他研究……天
上日月星,地上的狐狸精,外国三板斧,中国三字经,史前北京猿,史后元明清,
上下亿万年,纵横八面风,文科数理化,理科蓝白红,艺术十八般,技术五日通,
挣钱过百万,赌钱回回赢,股票买就赚,房产值倍增,求爱人人爱,求婚个个应,
做爱天地覆,做官日日升,上天阿波罗,入地潜水艇,上级见了喜,百姓见了疼,
逢凶自化吉,遇事祥来呈,壮似猪八戒,灵似孙悟空,长命过百岁,不服蜂王精……

  “看呀,大百墅博士可真称得上是经拉又经拽,经蹬又经踹,经铺又经盖,经
洗又经晒,经吹又经卖,经捏又经改,经好又经坏……
  “答摆树博士领导世界新潮流,头脑优秀,思想进化,学贯中稀,书破亿卷,
论述精屁,一针贱血,春风化雨,惠我凉多,久旱干雨,他乡故知,字字真理,句
句荒金……”
  他是不会讲完的了。于是我想起了谦虚。毛主席教导说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
人落后。可恶的人们啊,曾几何时,你们他妈的把毛主席的教导忘得光光的啦!要
是文革期间,你们敢吗?你们不是厉害吗?你们不是解放吗?你们不是打着自己的
嘴巴奏爵士乐吗?你们不是从良了而别人都是妓女吗?你们不是勇不过气的吗?你
们不是精英前卫先驱救世主包治内外妇儿性牙皮骨放射各科疾病吗?你们不是预言
家吗?你们的酱淹不是可以与电视广告相媲美吗?哟哟哟,好痛呀,时疯日瞎,人
辛不骨呀!
  我,激流永推平安着陆了也!三十六计走为上,四十八招蔫为先,五十九式熊
为本,二十二招缩为安!正如明末某将领的不战不和不攻不守不殉不降秃正策……
我为什么要酱淹?究竟是谁在酱淹?为什么不出声就谁也不出声,一出声就没结没
完了呢?
  我毅然决绝地离开了会场。却原来天已经大黑了,夜色无边,如盲如吃,站了
一小会儿我听见了马达的轰轰声,是汽车还是工厂,是拖拉机还是特区装配日本名
牌冲电刮胡子刀?我开始走路。左面是水,是湖是海,右面是栅栏,是房是乡村俱
乐部。我只有很窄的路。我愈走愈快,原来我的鞋底下面安装着轮子。我是在划旱
冰吗?像是科隆、吕贝克的英俊少年?
  道路曲曲弯弯,我在划行,我在漂移,我在失散,我在蒸发,我如泣如烟,我
已经没有形体,我已经没有灵魂,我只会磨磨唧唧:
  你还欠我二百块钱呢!
  谁欠你?谁歉你?谁犍你?一大堆汽车喇叭拉得交响。
  我渐渐安静了下来。我走出了窄道。我抬起了头,我看到了天空。天上有一片
星星。星光虽然并不灿烂,然而安详如初起,帝曰:
  应有光!
               1993年12月写于访美甫归睡梦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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