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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我爸两手攥到一起,攥得嘎巴巴直响,然后松开,你妈,她应该过好日子,太应该了。

  口琴洗完澡一出来我们就再不提这事儿了。我爸打开录像机,放上一盘武打片,是我最喜欢看的那种,可是坐在我爸和口琴中间就全不对了。我心情本来就不好,这会儿更糟糕,他俩一阵阵放电,就跟给我上刑差不多。我又不能立刻起来,忍哪忍哪,忍到了一定的时候才站起来说我要撒尿。其实我真是白受罪了,他们谁也没看我一眼。

  我走进厕所,关上门,解开裤子。尿是有,可是撒不出来。那玩意儿朝前直立着。我想想点办法解决它的方向问题,用手压住,反而更难受了。去它的,看它能怎么着。

  半天半天它都那么直挺挺的,我犹豫不决,不知道该怎么处理。犹豫的时间一长尿就撒出来了,那家伙也慢慢低下脑袋。

  我系好裤子,照照镜子走出厕所。客厅里除了电视没有别的光亮,电视里打得天翻地覆,整个屋子在剧烈摇晃。我站在厕所门口,心中一喜,我爸和口琴都不见了。

  黑衣人从墙头跃起,一飞冲天,擦着树梢划过;拿宝剑的女子腾空而起,追上他,两人在天上打成一团。我走到沙发前坐下,门突然开了:儿子,你看你的吧,困了就睡。

  月黑风高,夜深人静,黑衣人从天而降,一霎时飞沙走石,天昏地暗。黑衣人就是我,我从高空急坠,猛烈地落地,惊醒,发现自己真的躺在地上。我迷迷糊糊撑起上身,惊愕地看见我爸光着脚丫儿站在面前。

  浑蛋,你干什么了!他声音不大,但是极凶。

  我干什么了?

  “啪”的一声,茶几上玻璃杯乱蹦,水珠儿溅进我眼里,几张百元大票儿摆到茶几上。

  这是什么?

  我揉揉眼睛,是、是钱。

  谁的钱?

  我不知道。

  他一步向我逼近,你再说一遍!

  我赶紧从地上爬起来。

  谁的钱?给我站好了!

  不、不知道。

  他一巴掌抡过来,打得我眼冒金星。我还没明白他要干吗,手已经被他抓住按到茶几上,只见一道亮光一闪,是把刀!

  我剁了你,你信不信!你个小下三烂,哆嗦什么!

  那把刀剁人有困难,是削水果用的。可我确实是哆嗦了。

  小子,想干这行我给你找师傅,王八蛋说话不算话!当年一提大吉普没人不知道,全城有名儿,不是别人就是我。八把菜刀架我脖子上,我连眼都不带眨的,就你,瞧你那雏样儿。

  他厌恶地松开我,直起身子后撤了两步,他身上穿了件条子睡衣,露着胸脯,很像电影里黑社会老大。他慢慢把刀子折起来,往沙发上一扔,顺手抄起一张一百元票子,抖了抖:这钱是谁的?

  我说了实话。

  他把手圈在耳朵后面,好像他是个大聋子: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你的!

  好,我的,这是我的钱,对吧。你看着!他面带微笑,把钱又抖了抖,那是张新票,发出好听的嘎嘎声。他两手捏住钱,手指轻轻地一交错,钱被撕成两半,然后又重复了同样的动作……他一共撕了五张,就是说他把茶几上的钱都撕了,把所有的碎片小心地放进烟灰缸里。

  看见了吧,这钱是你从我这拿的,现在我把它撕了,我觉得挺好,撕了比给你用了好。

  说完他一屁股坐到沙发上,拿起烟盒,从里面抽出一支烟点上,翻起眼睛看看我,眼珠子像两个玻璃球。

  我问你,你喝过冰棍吗?

  我听不懂他的话,愣愣地看着他。

  是啊,是没人听说过喝冰棍儿的,可我喝过,喝得直蹿稀。

  我立刻被他的故事吸引住了,忘了他刚刚怎么折磨我的,为什么?我问。

  哈,他干笑一声,你说为什么,就因为我是卖冰棍儿的。

  他使劲吸了口烟,又用力吐出来,烟雾挡住了他的眼睛,大夏天,冰棍卖不完到晚上就化了,我弟天天站门口盼着我,我赶紧往家跑。天越热我越高兴,一家人都乐,四十多度啊,身上都没汗了,一出来就干了。懂吗小子!

  他声音洪亮起来:就我,从里面出来不到九十斤,穷光蛋一个,一无所有,靠谁?靠自己!他用手指头狠戳自己的胸口,嘭嘭作响。别看着我拿钱不当钱,有一个算一个,我卖冰棍的时候谁看见啦!指望我养你,他妈做梦!

  他怒吼一声,我浑身一震。忽然我想告诉他我才没指望呢,我也是靠自己。刚要张嘴脑瓜儿里“轰”地一响,老天爷,我来这儿不就是为偷他的钱吗,这是真的,我已经这么干了,我还有什么可说的。

  他拧过头,向旁边斜了一眼,我看见口琴斜靠在卧室门上,双臂交叉在胸前,一缕乱发挡住半边脸。她无声地把头发撩开。

  屋里烟雾弥漫,我爸把抽了一半的烟杵进烟灰缸,睡觉!

  我又在楼群里迷了路,这鬼地方是新建的,连路灯都没有,四下昏黑一片。我想像刚刚发生了核大战,要不就是外星人来了,反正只剩下我一个活人。这么一想心里渐渐高兴起来。走着走着突然身边的一个窗子灯亮了,吓我一跳。他妈的王八蛋,还有没死光的。

  转到大街上,路灯下的街道亮亮堂堂,一个人影也没有。我不由得想起小时候,半夜一个人醒了,去化肥厂找我妈的情景。那会儿我真害怕啊,两条小腿紧捯。可想想还是小时候好,一进夜班车间,机器轰轰响,我妈扔给我一件棉大衣,我往口袋堆上一倒就睡了,睡得跟小猪似的。现在让我上哪儿找化肥厂去?

  我走得有点儿累了。街上开始有人,像变戏法似的一会儿就冒出许多人,有的骑车有的跑步有的炸油饼。我口袋里还有钱,就买了两个油饼,刚吃两口就觉得恶心。可我抓着油饼不撒手,想把它吃下去,不然怪可惜的。

  马路上汽车越来越多,我忽然想到其中有一辆是我爸,他开着卖冰棍卖出来的红色汽车,想想真挺惨的。又一想这事不公平,我卖汽水怎么就连一个车轱辘也卖不出来呢。可惜我没能和他一起卖冰棍。但那不大可能,要是倒过来就好了,我是爸他是儿子。凭什么他是爸!他是我爸吗?脑子轰隆一声,天地大放光明,对呀,这问题提得好哇!这么重大关键的问题我以前怎么就不琢磨呢!这件事绝对经不住琢磨,一琢磨他根本就可能不是我爸,谁能证明他是我爸呢?就凭我妈一句话靠得住吗?谁知道他和我妈是什么关系?再说他是干什么的,有身份证吗?我本应提高警惕,可一时糊涂就给收买了。

  立刻我又想,这小子收买我想要干什么?他说他要给我找师傅教我一门手艺,可那些话更像是气话,不像真的。他一直对我不错,好吃好喝,也许他是我爸,这也不是完全不可能。想到这儿我心里乱得要命,一个人老弄不清自己的爸是不是爸,急得我后背都出汗了。

  一眨眼的工夫,千百万人走上大街,都匆匆忙忙。一个追公共汽车的女的撞了我一下,一个骑车的中学生轧了我的脚,一个老头儿脚底下拌蒜溅了我一身豆浆,渐渐我发觉我的问题其实无关紧要,简直不能算个问题,这年头谁在乎谁是谁呀!我这么钻牛角尖真是有病,要不就是累糊涂了,我他妈的实在太累啦,只想倒在地上就睡,又怕来个带红箍的不让你睡安生,只得坚持往前走,一直走到一个垃圾桶前,把攥得黏乎乎的油饼扔进去。

  陈地理来了,说要和我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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