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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要也行,他嘴唇发白,你得告诉我,卖了的钱你要干什么使?

  是啊,难道我想把钱还给我爸,我是说王继良?要不还给我妈?原来我以为我是这么想的,可是龙生问过之后我的想法就变了。我觉悟到血是我自己的东西,他们卖的都不是自己身上的东西。我是我,王继良是他,我妈是我妈,我们三个谁也不欠谁。

  我脑瓜一转想起卖血的钱干什么了。我让龙生猜,他怎么也猜不着,我只好告诉他:我要教育教育刘学芬,如果她能一小时不张嘴笑,不让我看见她的大黄牙我就给她五块钱。

  龙生不干,觉得太贵了,我说那就三块,他还嫌不值,但是就依我了。我俩半天也算不清九百块钱能让刘学芬几天不张嘴。

  后来我急了,咱干脆把钱都给她,让她把牙全拔了吧。龙生笑得差点背过气去。

  一星期后奶奶把房子卖了,我爸一分钱也没得着,都让我姑他们扣下抵债了。他气疯了,要和他们拚命,刘学芬和我奶抱着他的腿不撒手。他一脚把刘学芬踹到地上,刘学芬不是我妈,就会窝在地上像只猫嘤嘤哭。我爸脑门上青筋乱蹦,冲上去要踢她,我不由得“嘿”了一声,我是想提醒刘学芬。这下倒提醒了我爸,他突然发现了在场的还有我,你个小杂种,都是鸡巴你妨的我,看我弄不死你……我撒腿就跑。

  河水还在流,天凉了,水浅了更清了。我坐在河边的石头上看水里的鱼,小鱼游来游去,你亲亲我我亲亲你,摇着尾巴真好看。太阳轻悠悠落下去,碰到地平线上金光四射,好看极了。天越来越蓝,星星一颗颗地冒出来,像要掉到我头上。

  龙生来找我,他叫了我一声:王高,然后就抱住我哭了,像个小娃娃。

  火车“咣当”一声动了,登时我的心像拧麻绳越拧越紧,结成个死疙瘩。龙生在车下面跟着走,伸手就能够着他。他一边走一边叫:王高,王高,王高……可我死也不答应。我的眼睛出毛病了,看什么都糊涂。后来我气急败坏把头伸出车窗,风把帽子刮掉了,只见一团黑东西呼啦打在龙生脸上,把他打蒙了,他不由得站住,不光站住,而且他还飞快地往后退,越来越快,很快缩成一个小人儿,一个小黑点儿,最后没有了。

  车窗外,街道在移动,房屋变换着位置,再后来满视野都是庄稼地了,我松了口气,在座位上坐好。

  我把我的塑料黑提包放到脚底下,里面是我十几年的家当。龙生把他攒的钱全给了我,他说他用不着,什么都不缺。这倒是实话,我就拿了。

  远远的,一个屯子罩在一团金灿灿的烟雾下,我好像闻见一股烧苞米叶子的味儿,还听见大鹅追着小孩直叫,上小学时我写过篇作文,写的就是这些事儿。老师怀疑我是从哪里抄的,因为她认为那篇作文真实生动。

  半夜我忽然醒来,火车“咔哒咔哒咔哒”的响声让人挺安心,好像你可以永远不下车,也不用管到哪儿去。我对面的一个男的在打呼噜,肚子一瘪一鼓一瘪一鼓,我想起夏天爷爷光着身子睡觉的样子。是啊,我和爷爷一样,说走就走了,我坐上了火车,爷爷呢?我扭头望了望车窗,觉得爷爷在外面飞,自由自在。

  黑漆漆的窗玻璃映出歪七扭八的人影,大伙都在睡觉。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哪地方不对劲,低头一看,天爷!提包不在脚底下了。我趴到地上,找来找去也没有。有人在踢我屁股,我费劲地从座位底下爬出来,那个打呼噜的胖子直瞪着我:想干吗小子?

  大钟响起来:东方红,太阳升,这曲调只在北京火车站能听到,所以我很激动。周围的人都大包小裹,只有我两手空空轻松自在。东方红一完就是当当当一声声钟响,一共响了九下,我走出车站来到广场上。

  白茫茫的阳光洒满天安门广场,我所以到天安门来是因为是人就知道这个地方。这儿真大,人一来到大地方心里就畅快,就像什么事儿都要重新开始了。我妈跟我说她在天安门上见到过毛主席,说他们怎么又哭又笑直抽风,我真不明白,有什么新鲜的,我也见着了,老大一个人头挂在那,又不是瞎子。

  中午我在前门吃了碗拉面,我一次次对自己说王高你太聪明了,把龙生的两百块钱放在鞋窠里,不然饿死你。我没要过饭,这辈子也不打算要饭。我自己攒的零花钱都鸡巴喂狗了。晚上我买了两个面包,大钟打十下时我又回到火车站。我困了,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我打第四次电话才是我妈接的,听说我在北京她这边就没声了,我以为她把电话挂了呢。过了半辈子她才问:你在哪?我说就在大院门口,站岗的大兵正用枪对着我呢。

  姥姥姥爷逛菜市场去了,我妈让我抓紧时间洗个澡,连说话都来不及,慌里慌张换上她的一件运动衣,走出大院来到街上我才把情况告诉她。她一直有些好奇地听着,听我说了我和老王家的事,她没出声,也不朝我看。我并不想听她解释,因为不是时候。

  接着我告诉她我是神秘失踪的,没人知道我上哪了。她快速地看看我,忽然捶了我一拳:有两下,臭小子!唉,她到底是我妈呀!

  她想了想说反正是早晚的事儿,就是太突然了,去姥爷家可能有点儿问题。我不去!我坚决地说。她横了我一眼,那就住旅馆。

  旅馆十五块钱一夜,才花了四十五块我妈就找着房了。她说她运气好,同事的亲戚正有房要出租,远点,但是便宜,一个月一百二十元。她买了两张行军床,从姥姥家拿的被褥。她当然得告诉他们我来了,他们的意见是随你们的便。我和我妈都不会误解。

  晚上我躺在行军床上,这是我在北京的床啊!想想兴奋得睡不着。

  王高,你打算怎么办?我妈在黑暗中问我。

  你说怎么办。

  你听着,我一个人养不了你,我给你找了份工作,说好后天上班。

  龙生:

  你好!

  我在商店卖汽水。我妈给我买了辆车,我上班用一小时十七分,这是我的纪录。我和我妈租房住。你好吗?我很好。昨天刮大风,差点把耳朵刮没了,真惨。我挣钱可以自己花,我妈不要。不写了,经理要来了。河沟结冰了吗?奶奶好吗?

  哥 王高

  龙生:

  你告诉大刀狼,他要敢动你我回去收拾他。千万别忘了。我天天六点起床,上班比上学好,能聊天。你说要考高中,考吧,你就是干这个的。将来你当了大官,我给你当参谋。你喜欢小虎队吗?我喜欢极了,世界第一。你好吗?我很好。就此搁笔。再见。

  哥 王高

  龙生:

  你好!

  告诉你我破纪录了,五十八分钟,店里的人都不信。我妈也不信。我差点累吐血。昨天我和姐妹们去了麦当劳,是一个美国人开的饭店……

  商店里数蔡小妹长得漂亮,这会儿她的眼睛瞪得像灯泡那么亮,照得我心里一阵发慌。姐妹们都围着我。

  真的吗?你妈把被子都咬烂了,一脸盆的血?我说真的。她自己在床上生的你?我说是炕,不是床。可她们没见过炕。你们猜猜她那会儿多大?我问。她们一个劲儿摇头。

  十六!

  我本想说十四,怕吓着她们。她们你看我我看你,看来看去,咯咯咯笑开了。姐妹们都对我妈佩服得要命,连她叫高红军她们都觉得了不起。一个女的,名字跟男人一样。我说那是“文化大革命”,她们听说过,我说插队她们就不懂了。我告诉她们就是一帮年轻人从城里到农村去种地,她们坚决不信,骗人吧你,只有人从农村到城里来打工,像我们。他妈的我也解释不清了。

  你爸呢,他在哪儿?蔡小妹的心比别人都细。我说我爸在东北,开车,老赌钱,所以我妈和他离婚了。

  这回她们全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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