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万方 > 空镜子 | 上页 下页
四〇


  §没有子弹

  有些时候我想:人活着到底该在乎什么呢?我是不得不想呀。想的结果有两样东西我在乎,一是玩,二是龙生,或者位置倒过来,都成。玩就不用说了,大伙儿都明白,龙生是我二姑的儿子,比我小半岁,我和他是最好的朋友。和他相比,我爸我妈都不算回事儿,我这么说他们不会伤心,因为他们也像我,不怎么在乎。有时候我觉得这么活着也挺好的。我这人经常稀里糊涂说不明白,不说也罢。

  今天放学回家,屋里坐着个女的,我一下就糊涂了,觉得见过她,可死活想不起在哪儿见的,好像我都七老八十满脑袋糨糊了,我才十四岁。天快黑了,屋里很暗,我妈和她坐在桌旁,就听那女的一惊一炸地叫道:哎哟妈呀,奎子吧?都长这么大了!

  谁是奎子?

  我妈支吾了一声,说,叫大婶儿,叫啊!

  叫就叫呗。那女的兴冲冲地答应一声,起身朝我走过来。她的脸黑黢黢像条鲶鱼,眼睛鼓泡泡的,让我吓一大跳的是她居然咧开嘴笑了,嘴里冒出一股大蒜味儿。

  我妈噌地蹿起来,冲到我面前,推我一把:“瞧你脏的,洗脸去!”听她的口气我简直没脸见人了。

  自来水龙头那边有人在洗衣服。我溜达着走过去,我妈的嗓门儿真大:去找你爸,告诉他你奶奶找他,你也去看看!听见没?

  我明白了,这种事我有经验,是要债的。

  我到我爸单位找到他,他正修车呢,不用多说他就明白。我转身要走,他叫住我:嘿,你身上带着钱吗?

  巧啦,我身上的钱刚够他买包烟。

  离开我爸单位,我一猛子扎到龙生家。他正在傻念英语,问我来干吗,要不就是有什么事。我就听出一个What,我想了想说是“窝曼”,就把那个女人的事儿和他说了,关键是我老觉得在哪儿见过她。

  她好看吗?

  谁?

  我他妈的一下都没反应过来,然后一步上前用手腕卡住他脖子,脚底下一使绊儿,他龇牙咧嘴往后倒,我只好死命抗住他,他赖在我身上喘气,累得我够戗。后来龙生乐呵呵坐到床上,胖乎乎的圆脸像个瓷娃娃。

  你傻笑个屁呀!我说。我就爱看他笑。

  我跟他说那女的丑得邪乎,一眼就看出是屯子里的。而且我还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她身上有一股我能闻出来的味。这感觉我说不出口,连和龙生也没法说。

  龙生帮我分析,可能我做过什么梦。

  你做的梦你记得住吗?我问他。

  他不知道。虽然他比我聪明一百倍,有些方面比我可差得远,他连做没做过梦都弄不清。这也不能怪他,人过得顺当就没什么可梦的了。说老实话我俩最好,可我俩一点不一样。龙生他爸在县检察院工作,他上的是一中。没用他爸找人,自己考上的。二姑老给他穿得整整齐齐,像个人儿似的。我呢,从小就跟着大人躲债,不是扔到奶奶家,就是带着在外面住,这个城市一半以上的人家我都住过。后来我躲烦了,不爱躲了。前些日子我放学回家,两个要债的正在我家炒鸡蛋呢。饭做得了我跟着吃,问什么我都说不知道,他们翻东西我也不管。晚上他们睡我也睡,早上一睁眼他们走了。

  那回我妈的羽绒衣没了,还少了一双新皮鞋。拉倒吧,我爸说,那能值多少钱。他一夜下来赢的钱就够买十件羽绒大衣。没人问他你赢过吗,懒得问。

  龙生悄悄告诉过我,他爸也输过钱,让二姑臭骂一通,再不敢了。我说我妈还跟我爸动手呢,也挡不住他,人跟人不一样。你跟我,能一样吗?

  咋不一样?龙生他不懂。

  不懂就糊涂着吧。

  不成,干吗不一样?

  一样咱俩换换,成吗?我说。

  怎么换?

  我大叫一声:二姑!我跟龙生换换,成吗?

  二姑探进头:换?咋换?你是老王家的独苗,他算个啥。

  我走在街上,冷不丁一只手拉住我的胳膊,小奎子!

  是她,又是那女的。

  我说我不是小奎子,我叫王高。

  王高?你拉倒吧!你妈是知青你知道不?你妈在农村生的你,你知道不?

  我不说话,瞪着这个疯子。

  你爸是谁你知道不?

  呸,滚你的蛋!我大喝一声。我滚哪儿去?她凑近我的脸,你妈生了你就把你扔了,给了我了,你是我儿子,叫奎子。

  去你妈的,我揍死你!我想跑。她一把拽住我的胳膊,走,咱问你妈去!这就去问她,走呀!

  我猛地甩开她跑起来,她疯疯癫癫在后面紧追,一边喊:奎子!奎子!我比她跑得快,就听见她带着哭腔骂我妈黑了心,骂我是野种。街上的人都站住看,我撒丫子猛跑,总算把她甩得没影儿了。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