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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华沙的盛宴

  夏天,一场大雨过后,天空终于蓝了,钢铁厂在雨后的晴空里显出了雄伟的轮廓,发出一片迷蒙的神奇闪光。工厂里传出的各种声音都响亮极了,像是有人在四处摇荡着金属的大钟。一根根烟囱缓缓地冒出灰黄的烟云,使阳光变得暗淡。

  在所有的声音里马华沙立刻就能听出火车声。火车来啦!沉重的车厢压着铁轨发出轧轧的声响,吃力地从那些黑漆漆的高大厂房间穿过,开出厂区。火车继续向前,车轮滚过铁轨,震得大地发出隆隆之声;转过第一个弯道,宿舍区这片红色的砖房就在前面,这时叉道上的栏杆摇摇摆摆地放下来,而马华沙和院子里小伙伴已经紧贴道边排成一排。

  巨大的车头气势汹汹地扑来,车厢一节节你拉着我我扯着你,咣当当咣当当的响声淹没了一切,孩子们被震得晕乎乎的,兴奋之中感觉自己的小生命被火车裹挟而去,化作了风、声响和烟尘;等到最后一节车厢一开过去大伙立刻就清醒了,争先恐后冲上铁道,跟在火车后面奔跑,他们要比赛在汽笛响起的时候谁跑得最快;他们都知道汽笛一定会响的,马上就要响了。

  啊,司机拉响了汽笛!汽笛声中,一股股白烟像飞扬的旗帜。冲在最前面的马华沙尖声大叫:胜利啦!毛主席万岁!万万岁!这时候火车头正经过毛主席那挥着巨手的塑像,每一个司机在经过时都要鸣笛致敬,温热的蒸气喷到毛主席雪白的脸上,一天天地把他老人家的微笑染成灰色。

  马华沙是个皮肤微黑、眉眼端正的小姑娘,她的名字是爸爸起的,因为在她出生时司机马永山开上了一辆华沙20轿车。马华沙长到六岁时,爸爸开着那辆华沙让一辆大解放挤到沟里了,万幸的是厂领导当时没坐在车上。伤好以后,马永山就拄着拐杖走路了。领导安排他只在夜里上班,看守仓库。

  马华沙的家就在宿舍区的红砖排房里,每天傍晚是排房最热闹的时候,水龙头哗哗响,家家生火的浓烟呛得人直咳嗽,孩子们冲来冲去四下里喊叫,纤尘中散发出诱人的饭菜的香味。爸爸一吃完晚饭就上班去了,马华沙把碗筷嘁哩哐啷放进一个绿瓷盆,端到院里的水池去洗。她喜欢把龙头拧到最大,白花花的水流从管子里冲出来,水珠四下飞溅,多么痛快!那天傍晚,马华沙像往常一样在洗碗,一个白白的人影儿悄悄移近,她一扭头看见了一个和她年岁差不多的女孩儿。

  女孩儿穿着白衬衫,脚上是双白球鞋,干净极了,在四合的夜幕中有点不像真人。她们俩互相看着。

  “嘿,你能不能把水关小点儿?”女孩儿忽然说。

  “干吗?”

  “我要过去。”她说话的同时低头看看自己脚上的鞋。

  “谁不让你过了?”马华沙觉得不服气。

  “你把水关了。”

  “你过呀!倒是过呀!”

  “你关了。”

  “你过!”

  两个小女孩儿僵持了一会儿,结果还是马华沙一伸手关上龙头,女孩儿猛地从她身边冲过了去。

  这个新搬来的女孩儿叫齐乔,住在第五排。爸爸齐宗义是个转业军人,妈妈叫乔小召,是售货员,她还有一对双胞胎的哥哥,齐忠齐勇。很快马华沙就和齐乔就成为朋友,她带着齐乔跑遍了巨大的厂区,在盘条堆起的小山上爬来爬去,钻进幽长的钢管中你吓我我吓你。在齐乔的倡议下,两个小姑娘有了一个自己的家,那是一节废弃在荒草中的水泥管道。她们从各处找来许多东西安置了家,马华沙是爸爸,齐乔是妈妈,齐乔的布娃娃是她们的女儿。齐乔把一沓烟盒里的锡纸裁得整整齐齐当工资,马华沙下班一回到家就把工资交给妻子掌管,妻子则细心地过日子,采野菜,买粮买煤,还买香皂雪花膏,甚至还给马华沙买酒喝。马华沙喝了酒就醉了,东倒西歪地冲来冲去,逗得齐乔咯咯咯笑得要命。

  平日里齐乔经常偷偷抹妈妈的雪花膏,马华沙觉得抹了雪花膏的齐乔像春天的花一样香。一天上学的路上,齐乔从口袋里摸出个火柴盒,递给华沙,里面是她给她装的雪花膏。齐乔还把自己的白球鞋让马华沙穿,穿上雪白的球鞋使马华沙觉得像长出了一对翅膀,不再是用脚走路,而是飞来飞去。她快活地飞回家让妈妈看她的脚底下,妈妈郝兰荣当下就说:脱了,还给人家去。

  事实上马华沙家的境况不如齐乔家,齐乔的爸爸是干部,是个科长,家里有一对红色人造革沙发,上面还蒙着漂亮的大老虎图案的毛巾,还有一个台灯,罩着浅蓝色的塑料灯罩,这些东西马华沙家都没有。最让华沙羡慕的是她家的大衣柜,整个柜门就是一面大镜子,能把人完完整整地照出来,而她家墙上的小圆镜子只能照出大半张脸。

  家里没人的时候两个小姑娘爱挤在大衣柜前照来照去,镜子里齐乔的脸那么白,漆黑的眉毛像一对燕子翅膀,嘴唇上长了一层毛茸茸的汗毛,马华沙老笑话她长了胡子。齐乔一面挤眉弄眼,一面把头上的辫子散开,让浓密的头发披在肩上,做出一些美滋滋的姿势,哼着曲调开始旋转,转哪转哪,直转得四壁七扭八歪要倒下来,齐乔东倒西歪打着滚儿扑到大床上,笑得像个小疯子。马华沙愣愣地看着齐乔那副活泼的样子,简直被迷住了。

  洗澡的日子到了,乔小召和郝兰荣相约带着女儿来到工厂的澡堂,交了四张澡票,走进去。澡票是父亲给家里的女人省下来的。齐乔利索地脱下罩衣、绒衣、汗衫,一把从脑瓜顶上揪下小背心,一低头看到胸前的小奶头儿。

  “你有吗?”她问同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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