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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小时候的翟志刚确实是那种早熟的孩子,长大又很本分,直到结婚以后他才感觉自己在性方面有问题,他冲动得厉害,不能控制,每一回都满心觉得自己像只猛虎,要撕破一切,可刚刚扑上去,还没有尝到什么美味就完了。开始孙燕没有觉察,使他安心,渐渐他不能安心了。

  那个可恶的晚上,事情被戳穿,世界一下脱光了衣服,让人感到有些害怕和屈辱。以后很长一段时间,两个人都没有再提这件事,可讨厌的阴影老是笼罩着他们,弄得两人像闹了别扭似的。

  翟志刚去看了中医,开始吃药,可他不提,孙燕也不问。不是孙燕不想关心丈夫,而是不知道怎么办。她偷偷地看了书,知道早泄是种病,那些方方正正的铅字并没有让她弄明白问题究竟出在哪儿。她可怜翟志刚,为解除他的苦恼什么都愿意做,可事到临头她又做不出来了。她从书上看到还有一些不同的姿势,一想到自己做出那种样子,就觉得恶心。

  下雪了,针刺般的雪粒扎着人的脸,空气灰白。天黑以后刮起了大风,寒风剧烈地摇动树梢。钻被窝时孙燕凉得又叫又笑,她把被子掖得严严的,蜷起两条腿,听着外面的风声。小屋里又安静又暖和,炉子上开水壶噗噗地滚沸着,翟志刚慢条斯理地封好炉子,然后脱衣钻进被子,两人并排躺着,都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孙燕扭脸看看翟志刚,翟志刚也看她一眼,眼神温和。孙燕伸出手摸摸他的面颊,微微迟疑地说:“你,别不高兴了,没关系的,真的。”翟志刚没有出声。孙燕掀开被子钻进他的被窝里,两个人一点点地亲热起来,感觉很好。这种感觉使其他的感觉变得不再像以前那么重要了。

  一个时期他们和谐相处,晚上孙燕负责把熬好的中药倒在碗里,端给翟志刚,看他喝下去。她为自己能做这件事而高兴,这证明了自己的一片真心。

  他家的抽屉里放着一个小本子,里面记着每天过日子的花费,这件事是由翟志刚负责的。一年多来孙燕已经养成了习惯,领了工资就交出来,想到自己什么也不用管,这么省心,她觉得还是很有福气。

  吃了一个冬天的汤药,翟志刚改吃丸药了,他用满满一大杯水才能把上百粒药丸吞下去,看上去很痛苦,他打的嗝也发出一股难闻的药味。

  一个星期天,孙燕靠在床上翻一本书,翟志刚在桌前记账,窗外隐约传来春天的喧闹。槐树杨树已经鼓出嫩芽,人的身心也膨胀着。孙燕抬起头,望着那薄冰一样的蓝天,轻轻舒了口气,目光移到翟志刚的脸上。他的皮肤那么白,雀斑一粒粒那么清晰,眉心现出淡淡的川字,她不由得偷偷地看着他,他的身体缺乏一种愉快的男人气概,整个外表没有光彩,一时间她几乎忘记了自己和他的关系,像是一个外人。翟志刚忽然抬起眉头,问:“那天你买的鸡蛋是多少钱一斤?”孙燕惊醒过来,想了想告诉他:“八毛。”

  孙燕又看了一页书,忍不住想说话,“嘿,书上说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命运,我信。”

  翟志刚放下圆珠笔,沉思着:“你,是不是觉得命不好?”

  孙燕微微吃了一惊,一种完全被误解的感觉使她发出冷笑。

  “你笑什么?有什么话你就明说嘛。”

  孙燕一句话也不想说了。

  “其实我完全能够理解你,真的,我要是你可能也会觉得命不好……”

  “你放屁,你不可能是我!”孙燕冲口而出。

  “对,我放屁。”翟志刚宽容而解嘲地一笑,“我告诉你吧,我也想过,想得可能比你还多。什么叫命运?其实人就是一条小虫子,比虫子还小,你信不信?”

  “那你就当虫子吧。”孙燕直通通地说。

  翟志刚被噎了一下,舔了舔上嘴唇,“当然了,这只是一种比喻,可能是为了自我安慰吧。”

  孙燕的心像被针一刺,软下来,翟志刚毫不反抗,坦白出真实想法,使她感到一阵难过。她打起精神说:“你怎么了,你不是挺好的嘛。”

  “是吗,好在哪儿?”

  “对我好啊,不是吗?”

  翟志刚感激地望了孙燕一眼,脸上现出勉强的笑容:“你知道就行,我也就知足了。”

  在孙燕的内心里,她从来认为自己很正常,过着正常的生活,她不把一些苦恼和任何人说,包括父母和姐姐。有时母亲关心地问:“你们怎么想的,什么时候要孩子?”孙燕任性地白母亲一眼:“得了,你少操点儿心吧。”

  日子过得真快,一眨眼的工夫到了贮存大白菜的季节。休息日两个人忙活了一天,傍晚时分,三百斤一级菜排列在窗跟底下,圆滚滚的,显得十分可爱。他们俩可累坏了,随便下了点面条就上床睡觉。早上出门时满街都是落叶,风又干又冷,空中不停地响着飒飒声,白天越来越短了,人们在暮色中匆匆地赶回家去。孙燕在胡同口看见翟志刚骑着自行车的身影,她张了张嘴,却没有叫出声。

  翟志刚用一件插队时穿的破大衣盖在白菜上,可白菜还是冻了,这年冬天非常冷。等公共汽车的时候孙燕不得不跑进路边的商店里,车站上站着黑压压一片人,车来了她根本挤不上去,还有一次她被夹在汽车中部,几乎动弹不得,急得大声喊:等等,有人下车!末了,她蓬头散发地从人缝里钻出来,被各种力量推搡着,绊在马路牙子上摔了个跟头。

  汽车开走了,眼泪不知觉地流出来,她发觉自己哭了,抽泣不止,这是委屈的苦闷的眼泪。回到家翟志刚已经做好饭了,她的心情平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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