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录音之一(2)


  我靠在我母亲的胸上吮着她那有点甜有点咸的奶汁,竭力分析着她的语言的含意。我想我一定是听懂了,因为我记得我那一直闭着的眼睁了开来——就在听到那声“出去”之后,我还把嘴从我母亲的奶头上移开,我仰起头看着她,紧接着我感到有大滴冰凉的水珠砸在我脸上,是我母亲哭了。她哭着,把怀里的我掉个过儿,把我的脸从她的左奶移到右奶,她试图把奶头塞进我的嘴,可我扭扭脸,仍然怔怔地盯着她,似乎告诉她我明白她有多么苦,我也愿意继续听她讲。就为了我那时的表情,我母亲好一阵把我狠抱,她一定是受了我的感动吧,她搂抱着我,继续讲下去,她说:“我就知道你能听懂韩桂心,在这个世界上,能有你跟妈一条心,妈还有什么可怕的,哪怕是跟你爸离了婚——我们的确离了婚。自打那回他抓住我脖领子让我‘出去’之后,我的后脖梗便经常莫名其妙地红肿一片。我去医院看医生,医生说可能是神经性皮炎。我用了医生给的药,卤甘石水剂什么的,不见效。以后我才明白,这皮炎的因由不是别的正是你爸那双手,那双漂亮得可怕、可憎的手,我一看见它脖子就立刻肿起来,奇痒难耐。有一次我痒得没有办法几乎就大声喊起来,我想冲你爸说只要你再胆敢伸手抓我的后脖领我就剁掉你的手!我心里喊着,简直由从前的害怕吵架到盼着他寻机闹事了,简直由从前的不愿回家到一下班就准点奔回家来了,那真是一种恶意的企盼阴毒的快感啊我多么想剁掉你爸的手。终于有一天,我和他再次大吵起来,那时候我已经怀上了你,四个多月了吧,为一点儿小事:早晨我给他煮鸡蛋时把四分半钟错当成了三分半钟,三分半钟是他的煮鸡蛋的最佳火候儿,三分半钟的鸡蛋,蛋黄不软不硬,是半透明的糖心儿,可那天早晨的鸡蛋,蛋黄已经熟透,很硬,吃起来沙沙的。你爸对煮鸡蛋的火候一向要求严格,那个早晨,当他把鸡蛋小头朝上地放在他的专用鸡蛋杯上,用不锈钢小勺磕开顶端的蛋皮,一勺舀到蛋黄时,我不等他发话,就抢着说这鸡蛋我多煮了一分钟。他问我为什么,我本想实话实说,说我记错了时间,可我却有点故意地说‘不为什么’心想反正也没什么好了。果然他把勺子啪地往桌上一拍说:‘实在是新鲜,你竟敢向我挑衅。’他说完忽地站起来奔到我跟前,向我扬起那只令我千百次诅咒的手,我闭起眼睛想着:我的机会就要到了。这时候有人敲门。你爸垂下胳膊去开门,来人是我们的邻居,他们杂志的主编,跟我们借白矾的,说是要煮绿豆稀饭。我去给主编找白矾,你爸他去干什么了呢?他手忙脚乱地给主编找茶杯沏茶,尽管大清早的这完全没有必要,主编不是登门拜访,他不过是来要一小块白矾。你爸他却是那么热情忙乱,热情到有点卑下,忙乱到把一只茶杯掉在地上摔碎了。我心想他是多么惧怕主编啊,可他凭什么要惧怕呢?他为人正派历史清白,他爸爸是汉奸可他不是,难道主编会把他也镇压枪毙了不成?但你爸他真是害怕,在这个世界上他除了不怕我,什么都有可能叫他产生害怕。主编走了,我蹲下来收拾地上的碎茶杯,以为你爸会接着提起鸡蛋的事,我想错了:你爸他已经忘掉了鸡蛋,刺伤他自尊的是主编的到来吓得他摔了茶杯,而他的这种被吓,完全彻底地让我给看见了。他让我放下碎茶杯,他说‘你少给我装模作样地收拾,你以为缺了你我连个茶杯也收拾不了么你不要高兴得太早。’我争辩说我有什么可高兴的,他说‘你当然高兴,高兴高兴你就是高兴,我早就知道你天天盼着我在外人眼前出丑,我就是出丑了就是害怕了你能把我怎么样你要把我怎么样你说你不说别想出这个门!’他说完就像从前那样拽过一只大暖壶,他坐在桌边,倒上满满一杯开水大口吞咽着,咽一口,便猛地把茶杯往桌上那么一敦,水花肆无忌惮地溅在桌面上。他的大暖壶,他那在桌上敦来敦去的茶杯,他那无限放大的咕嗒咕嗒的咽水声,和他那铁定了心要拿我来消磨时光的一脸亢奋使我的后脖梗顿时一阵阵热痒难耐,我知道我的脖子正在发红发肿,汗毛孔张开好比厚硬的老橘子皮。如果说刚才他在主编眼前打碎茶杯让我有那么点心酸,那么现在,愤怒和仇恨压倒了一切。我两眼直直地瞪着他,我冲他第一次也是惟一一次毫不含糊地说:‘胆——小——鬼!’他愣了,接着便扑上来薅住了我的头发,第一次也是惟一一次打起我的耳光,正像他的父亲当年打他吧。我被他打着,清醒地引他向厨房走,我们扭打着进了厨房。我伏身扑在案板上看清了菜刀的方位,我右手抄起菜刀,左手以平生之力掳住你爸的右胳膊,把他的右手按在案板上,我不等他反应过来就举刀砍去,我闭了眼,刀落下去,当我睁开眼时我看见我砍断了你爸右手的小拇指。”

  录音机停了。我换录音带,韩桂心说,“今天就到这儿吧,我晚上有个约会。要是你方便, 我愿意明天继续。明天咱们可以早些来,上午9点怎么样?如果你方便。”我说可以,不过我很想知道你父亲……你父亲——我在选择合适的词,韩桂心替我说,“你是问我父亲小拇指掉了之后作何反应吧?”她停顿了一下,很过瘾地深吸了一口烟:“出人意料,他给我母亲跪下了,他叫她停止,STOP!他摆动着他那缺了小拇指的血淋淋的手,像根本不觉疼痛似的。他央告我母亲今生今世停止吵架,他愿意先发誓,为了我母亲肚子里的我。可我母亲不答应,那阵子她像着了魔,非离婚不足以平心头之怨恨,哪怕今天离婚明天等着她的就是死她也得离。他们离了婚,我母亲腆着肚子搬进幼儿园的单身宿舍,我就生在那儿,北京路幼儿园。”那么你父亲没有为手指的事对你母亲采取什么行动?我问韩桂心。她说没有,她说她父亲一直跟外人说是自己不留神弄伤的,就这点讲,他还像个男人。韩桂心说着,手袋里的手机响了,她接了个电话,对我说她真得走了。我也随她站起来,我们一块儿出了陵园大门。我看见她走向停车场的一辆白色“马自达”,掏出钥匙打开车门,钻进车里娴熟地开车拐上大街,汇入了拥挤的车流。

  第二天在陵园,韩桂心继续她的讲述,从上午九点一直讲到下午六点。这天她穿得比较随便,套头羊绒衫,牛仔裤,平底帆布鞋,手里拎个长方形带盖子的柳编篮子。她的心情也不沉重,好像昨天讲的全是别人的事。她的装束和她提的大篮子,给人感觉她就是来作一次文明轻松的郊游。近中午,当我觉出肚子饿时,韩桂心便打开篮子,托出两套保鲜纸包好的自制三明治,她递给我一套,又忙着拧开不锈钢真空保温壶,往两个纸杯里冲咖啡。“意大利泡沫咖啡。”她一边告诉我,一边殷勤地把一杯热腾腾的、坚挺的泡沫已经鼓出杯口的咖啡递给我,并不忘在杯底垫上一小块餐巾纸。咖啡的香气和它那诱人的弹性形状,以及三明治的松软新鲜,都引起我的食欲。联想起她昨天讲过她父亲对于煮鸡蛋火候的严格要求,我想他们父女可能从未在一起生活过,但他们的生活习惯却有着血缘带来的抹不掉的痕迹。吃完喝完,她又拿出几粒大若牛眼的据说是智利的葡萄请我品尝。我尝着智利葡萄,虽然觉得比当地的“巨丰”之类的品种也好不到哪儿,却还是客气地表示了欣赏——我感觉韩桂心这种女人比较希望听到别人的欣赏。果然她挺高兴,她说:“谢谢你这么耐心听我说话,已经有很长时间没人听我说话了。”韩桂心讲这话时神气比较诚恳,甚至可以说软弱,这一瞬间不太像从昨天到今天我认识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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