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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


  这是她害怕听见的话,因为她无以对答。当她明白无误地读到这几个字的时候,她也才突然明确地知道了自己的所爱不是麦克,她爱陈在,这爱是深切久远的撕扯不断的,也许当她被方兢丢弃在火车站候车室的长椅上的时候,当她面对着陈在痛哭的时候她就爱着他了,当后来陈在要结婚时征询她的意见的时候她就爱着他了。但是所有的爱和想念都不如此时此刻这样确凿这样汹涌这样柔软这样坚硬。她为自己在别人的国家、别人的房间,在别人向她示爱的时刻突然间确认了自己爱的所在而悲喜交加,她为她对陈在的挚爱是被爱她的麦克所响亮地提醒而觉得对不起麦克。她没有那么圣洁那么高尚,和麦克在一起她究竟想要做什么?指引着她的其实是放纵和享用。放纵和享用。她为她这‘阜用”感感到羞愧,她起身拿了纸和笔写道:“太晚了,请回去睡觉。”

  她把纸条儿送出门缝儿,又收到了他的纸:“我爱你,请让我进去。”她再给他写:“不要说梦话,请离开吧。”

  他们开始了隔着门缝儿的写纸条儿运动。

  “我的小细软我再也忍不住了给我开门了!”

  “我不能我不能我不能。”

  “你能,我知道你也想我。”

  “这不是真实的。”

  “这是真实的我要砸门了。”

  “别胡闹我累了。”

  “你不累除非你告诉我你不爱我。”’

  “是的我不爱你我很抱歉。”

  “我要你开门当面告诉我。”

  他把这张纸塞进门去就大声敲起了门,她终于给他开了门,他抱住她,不管不顾地亲着,她也亲着他,却哭了起来。他这才松开她说,对不起清原谅我的无礼。她摇摇头说我不是想要你的道歉,只是——你不懂,你不懂。

  她拉着他的手在床边坐下,她望着他清澈的绿眼睛,从这双绿眼睛里望过去,她一定就像他们家珍藏的那把古老的折扇上的人物吧,有点儿神秘,有点儿离奇,舍此之外他还知道些什么呢?他对她一无所知,她对他也一无所知,早晚他会知道这不是爱,就像她现在已然知道的那样。当他们冉次互相亲吻的时候她越发明白了这点,她亲着他哭着,她是把他当做了从来也没有亲吻过的陈在吧,她爱他,她特别特别想家,想她和陈在共有的一切,那一个遥远的漆黑的有风的夜晚,当她站在街上无助地捶打着邮筒的时候,陈在是怎样询问她:晦,小孩儿,你怎么啦?

  麦克你不懂,你怎么能懂?我的一切你永远也不可能懂啊。

  她拉着麦克的手,心情已变得异常平静,然后她忽然没头没脑地说,咱们一人吃一个苹果吧!

  她从桌上的果盘里拿了两个苹果,递给麦克一个,自己先把手中的那个“咋吃”咬了一大口_

  麦克凝视着嚼苹果的尹小跳说,我现在相信你是不爱我的,但是我仍然爱你——今后这只是我自己的事情了。我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幼稚,我并没有把你当做折扇上的美女。你是一个没有年龄的女人,你会变得很小,你也会变得很大。

  有时候你像一个过来人,眼神里是对生命和凡尘了如指掌的沧桑一百岁的沧桑;有时候你像一个婴儿,那么干净的眼睛,还有脸上那层没有污染过的小绒毛。你的脸吸引我,你从来也不知道你的脸你的所有表情是怎样吸引着我。为了能和你在一起我甚至对你撒了小谎,说我这期间正好也在家里休假;其实我没有什么休假,我是向学校请了假回来专门等你的,请相信我的态度我的……我的……他的声音开始走调儿,每当他说中文说得太多太累的时候他就开始走调儿,有点儿山东味儿,也有点儿山西味儿,他任腔怪调地说着:

  我的……我的……

  后来他不再说话了,他手握着苹果睡了过去。他太累了也太困了,加上内心深处的垂头丧气。他是在说话之间慢慢倒下去的,他的头倒在了尹小跳的腿上。她愿意她的腿被他的脑袋枕着,她望着在她腿上这颗年轻的沉睡的头颅,望着他那由于偏小就显出格外稚气的粉红色耳朵,心中有种深深的感激。是麦克带给了她从未有过的无羁无绊、胸无渣滓的欢乐,是麦克鼓舞了她对自己青春和生命的无限肯定,是麦克激发了她行动行动行动的热望,是爱她的麦克使她强烈地想要表达她对陈在的爱情。

  沉睡的麦克啊,就为了这一切,就为了我不爱你,我将终生对你心存感激!


   40

   北京机场总是这么拥挤,海关人员总是一张张冷脸。咖啡总是半凉不热的,厕所的手纸总是黑糊糊的,投币电话的话筒总是臭烘烘的。尹小跳还没出机场就迫不及待地给陈在打电话——投币电话。她迫不及待地要告诉他,她从美国回来了,很快她就能看见他。当她听见话筒里他那安稳、浑厚的声音时,才确信自己真的回来了。她这一路只想着一件事那就是,一下飞机她就得听见他的声音。现在她听见了他,他的声音使耳边这臭烘烘的话筒也不那么可恨了。

  她出了机场,北京的空气不好,天是灰蒙蒙的,所有的汽车上都蒙着微尘。一切都有点儿脏,有点儿乱,却让她莫名地觉得又脏又亲。这就是她的感觉,并将永远是她的感觉,这就是她的土地,又脏又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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