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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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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妩问不下去了,她已泪流满面。她又开始把对家人的盘问转向外人。她一次又一次地敲邻居的门,到那几个当时在场的老太太家去。她蓬头散发、衣衫不整,直着眼睛愣声愣气地逼那几个老太太讲那天的情景。她对她们的态度比对尹小跳恶劣得多,她把痛失爱女的悲伤和在家里不能放肆发泄(她在家里总是不能放肆发泄)的全部愤怒全部恶气一古脑儿都撒在外人身上。她恨她们,恨她们吃饱了撑得没事儿就拿尹小荃当玩意儿,如果没有她们在那儿扎堆缝《毛泽东选集》,她们就不会看见尹小荃,看不见尹小荃,她们便也不会招呼她,尹小荃本来正在树下铲土(尹小跳叙述),她就不可能往污水井方向走啊她就不可能!你们凭什么喊我的女儿凭什么喊她?你们是多么不负责任!你们对自己的孙女外孙女也这样吗连脚下的路也不给她指一指你们你们……她歇斯底里,有一回还昏倒在一个老太太家。老太太掐她的人中,往她脸上喷凉水,最终使她清醒过来。她这些越说越难听的话邻居们是不爱听的,但她们能够理解她,她们不跟她较真儿。再说那几个老太太心中也确是有愧的,她们实在是没看见小马路中间那口井被打开了,她们只看见尹小荃这个天使般的小人儿扑着身子跑向她们,然后她就突然从地面上消失了。当她突然消失在地面上,她们才发现在她跑向她们的路上,那口污水井是敞开的,井盖被挪到了一边。于是有个老太太就对章妩说,问题的关键不是小马路上有口污水井,这污水井本来就有,院里的大人孩子谁不从小马路上走呢。问题的关键是谁把井盖给打开了为什么打开不给盖上。 老太太的话提醒了章妩,她找到了问题的关键,问题的关键就是谁把井盖给打开了,谁这么缺德。 设计院从来没人承认是自己打开了井盖,经院革命委员会调查,几个水暖工在那个星期天没人去动过污水井、下水井。也许是坏孩子捣乱,哪个院子里都会有些捣乱的坏孩子的,比如让尹小帆舔猪胰子的那样的坏孩子。他们充其量也就是一些连中学还没上的小孩儿,却热衷学着大流氓的样儿——小坏孩儿从来都愿意学大流氓。章妩想起了那些坏孩子,那些学着大流氓样子的小坏孩儿。她像憎恨缝《毛泽东选集》的老太太们一样地憎恨他们,可是证据在哪儿呢?如果他们掀井盖是为了偷走后卖到废品站换烟抽,那么井盖为什么没被运走呢?井盖就在井边放着。一切都没有证据,从来也没人拿得出证据。 夜深人静时章妩常在空旷的床上呜咽,怀里抱着那天没能做完的尹小荃的新罩衫。她想也许她根本就不该生下尹小荃吧,为什么她要把她生下来?是为了给她和唐医生的关系留下一个纪念吗,在她把尹小荃生下来之前,唐医生甚至不知道章妩怀的就是他的女儿。章妩不让他知道,但她肯定这个孩子会是他的,她愿意留这样一个孩子在自己的生活里,这活生生的孩子会贡献给她无尽的秘密回忆。她不让唐医生知道,她怕他知道了会逼她去医院把孩子打掉。她本能地觉得唐医生其实谈不上爱她,她对他的渴望大于他对她的需求。她也很难择清她对他的渴望里究竟都包含了些什么,渴望推动着她的性欲,又仿佛是懒惰生成了她的渴望。懒惰不仅使她逃避了很多该她承担的,懒惰还使她懒得去想她和一切人的关系的未来。或许,连她的所谓“纪念”都是懒惰派生出来的,她懒得计划生育。在这方面她实在是太自由了,她这种已婚的成年女人比起唐菲这样的未婚少女。当唐菲在深夜的妇科手术室痛苦地被纱布堵住嘴时,她却能堂而皇之地走进产科生下一个和不是自己丈夫的男人怀上的孩子。婚姻是多么合法多么理直气壮,婚姻是多么不见天日多么肮脏。 她呜咽着心想也许这就是报应,是上苍对她这几年“不务正业”苟且偷生、懒散萎靡、缺少责任心的报应。她还独断专行、勇气非常地生下了尹小荃,她这么草率地把她带到世界上来,究竟又为她想过些什么呢。一切就像梦一样,从一张病假条开始,以尹小荃的消失而告终。的确应该告终了,她和唐医生的关系。这时她才敢斗胆打量一下她的家庭,思想一下她的亲人。她原是不敢打量也不敢思想的,她从来就害怕她的女儿尹小跳,比害怕丈夫尹亦寻还要害怕。 她肯定她的一切都没有逃过尹小跳的眼,必要时这个孩子定能把她的一切掀个底儿朝天。 谁又能说尹亦寻没看出一些蛛丝马迹呢。这两年除了过节和春秋换季,尹亦寻很少回家。遇到尹小跳姐妹俩埋怨他,他就说农场很难请假。尹小荃快要出生时,章妩给他拍了电报要他回来,但他却在尹小荃出生一个星期之后才赶回福安。章妩的电报也是颇费了些心思的,就她的本意,她实在不愿意这个孩子出生时尹亦寻守在身边,她觉得那就太难为尹亦寻了太不尊重尹亦寻了,虽然他可能什么都不知道,那她也不忍心。她宁愿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就让她独自一人迎接尹小荃的面世。但是,倘若就这么孤孤零零去生孩子,又似乎不合常理,那就好像她不打自招地承认了她的暧昧和鬼祟,承认了她没有勇气让婴儿面对被她称作丈夫的这个男人。她不打算这样,得混且混其实才是她骨子里的人生主张。那么,她必须拍一封电报给苇河农场。她拍了电报,他却姗姗来迟。他的姗姗来迟已经足够章妩深作猜测,但在当时,她甚至没有猜测的勇气。她只是不停地动作,她靠在床头拉一拉身上的被子,又从床头桌上端起茶杯吞咽了几口茶水,动作有时候是可以缓解内心紧张的,她就动作。最后她从大床里侧抱起了尹小荃,她把这个婴儿呈现给立在床边的尹亦寻。 她始终不知道尹亦寻第一眼看见尹小荃的表情,因为她始终垂着眼睑。她只是垂着眼睑长久地顽强地双手托着这个婴儿给尹亦寻看,她是要他接受她的,只要他能从她手中接过孩子她就会暂时把心放在肚里。可是他没有从她手中把婴儿接过来,相反他后退了一步。他摊开两只手,又把两只手插进裤兜儿——他也在动作,他也要缓解内心的紧张吧。接着他谁也不看地说:‘我还是洗洗手吧,坐了一路车,到处都是黄士。” 他只在家住了一夜就返回了农场。 所以,谁又敢说尹亦寻什么都不知道呢。 是该了断了。 现在章妩喜欢“了断”这个词,一个活人的死亡才使她明白生活中确有该她了断的事。她怀着了断的心,去人民医院找唐医生。在他那两间平房里,她第一次不是直奔里屋而是在外屋捡了张椅子坐下,唐医生就明白章妩为何而来了。 他们从来没有正面交流过、点破过尹小荃这个人物的归属。章妩生她之后,很长时间唐医生也没去章妩家里。但是这尹小荃,她并没有因为唐医生不去就停止她的成长和发育,她身上的所有明显属于“唐姓”的特征那么快就显现出来,那么快就和尹家姐妹拉开了距离。连章妩自己也感到惊异,她身上竟没有半点儿长得相似章妩,她不给大人、不给家庭、不给她将要生存的社会留那么一点儿余地。这样,当她长到一岁的时候,章妩抱着她去人民医院和唐医生见过面。那实在是无需点破的一次见面,面对眼前这个鬈曲着小黄毛的,瞪着乌黑的小眼珠的幼儿,唐医生心如明镜。他有些惊异又有些茫然,有些扭怩又有些兴奋地抱过尹小荃,他一定是想亲她的,却又分明不敢把嘴唇凑近她的脸。他只觉得喉头发热,他说,她叫什么名字啊?章妩说,她叫小荃。他问哪个荃啊,她就说草字头下面一个完全的全,荃,仙草的意思。他沉吟着说,草字头下面一个完全的全啊。她说对,唐菲的菲也是带草字头吧,已经太露骨了,他们就都不往下说了。再说她也没有别的意思,她只是抱着她来让他看看。 就为了这,唐医生感激章妩。他感激她能让他这么不负责任地对待她,同样也能这么不负责任地对待他们的这个孩子。因为不负责任他才不紧张他才身心放松,又因为身心放松他和她的性事才有快乐。这就是他需要她的真正原因。在那样一个压抑而又粗暴的时代,以他那样的出身和社会关系背景,是章妩这样的女人给了他缓冲焦虑和抑郁的隐秘的温床,是章妩的歪打正着平衡着他身心的大致健康。尽管他们都知道好景终不长。好景不长,这不是说他们都已预见到了尹小荃的死。唐医生对尹小荃的态度和章妩不同,即使她的生命只有两年他也并不意外,他也没有更深远的悲痛。他处理过比她更短的生命——外甥女唐菲的那个手术。他对唐家这类生命的态度是否定的,他不觉得这是他的冷酷,相反正因为他早就预见到她们会活着受苦。就像他姐姐唐津津的惨死,就像他外甥女唐菲的处境,就像他本人这不伦不类的日子。从没有人了解过他的内心,这个名叫章妩的女人尤其不了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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