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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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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向武备在晋南接到父亲向文成的信。

  几年前向武备离开笨花以后,夜行晓宿,终于来到他仰慕已久的“西北”——延安。他在抗日军政大学毕业后,服从组织的需要,又东渡黄河,经历了从部队到地方,从地方到部队,从山地到平原,从平原到山地的无数次转换,最后“落”在太行和吕梁之间的晋南腹地,太岳抗日根据地。接到家信的向武备,现在是太岳区一个县政府的领导人。现在的向武备,算得上是久经锻炼了,可这位久经锻炼的领导人,拿着这封寄自笨花的家信,双手却是颤抖不已。这颤抖,并不只因为家信的珍贵,而是缘于信封上那些古怪的难以辨认的字迹。武备知道,家信必是父亲向文成书写,他熟悉父亲的笔体。可是为什么父亲单把这封信写成如此模样:字们似是而非,满纸墨迹斑斑。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起向武备,他不知信中等待他的会是什么。他不拆信,只把信平摆在炕桌上,观察沉思良久。这位“小知识分子”出身的向武备,抗战虽然给了他一身勇气,面对这样一封家信他却踌躇不前了。

  向武备经过一番踌躇,还是小心翼翼地拆开了信。如同信封一样,信纸也是满篇“涂鸦”。他从这些歪三扭四、模糊难辨的字里行间,还是费力地读懂了这信的内容:原来就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他先后失去了姑姑取灯和祖父向喜两位亲人。父亲对家中变故的描述措词严谨,语气平和,唯恐这信落入敌人之手。但武备马上就明晰了信中的一切。两位亲人的离去已经足以使武备悲痛万分,然而更使他难过的,还是父亲的字迹。难道这只是父亲的悲痛所致?照往常,父亲即使心有千头万绪,也会把字写正确的。当今,父亲更懂得书信往来的不易,就会更加重视每一个字的传递功能。往日父亲给武备写信,总是努力把字写得“蝇头小楷”一般。而这次,他似乎是没有力量再去完成写信这个简单的书写过程了。那么,这是父亲的眼睛所致。武备终于判断出了父亲这封“涂鸦”家书的因果。现在,两位亲人的离去,一位亲人视力的消退,使向武备遭受的精神打击是难以言表的。若在往常,接受了这种难以言表的打击,他一定要腾出些时间作些自我排遣的:一个人走上太行的西麓,向东方长时间的遥望;插上门用棉被蒙上自己,佯做头疼脑热,喝一杯警卫员为他沏好的姜糖水,像个儿童一样接受一次安慰;召开一个本不急于召开的会议,把愤怒都撒向对敌斗争……但是这次,武备连个自我排遣的机会也没有了:他刚刚接到通知,他必须立刻出发,赴雁北地区参加一个重要会议。从延安来了位首长,要传达《对日寇最后一战》的文件精神,届时向武备还能够在那里看见他的大叔叔向文麒,向文麒所在的根据地属雁北。

  向武备压抑着内心的悲痛,还是按照一个领导者应有的风范,准备出发去雁北。行前他把父亲的信稳妥地带在身上,他打算把家里的事也告知大叔向文麒。经过几个日夜的兼程,他从晋南的太岳地区来到晋西北的雁北地区。这时,身在雁北的向文麒,早就在准备着迎接侄子向武备的到来了。这天他终于在一个村口接到了武备。文麒一看见武备,便兴奋地操着一口保定话说:“昨天有一位晋南的同志过来,我就知道你也要来参加会了。我就隔长补短地到村口看,估计就是今天。对了,我还要迫不及待地告诉你一件事让你再次高兴一下。你猜猜是什么事吧。”

  可惜武备没有马上要猜的兴致,见到叔叔,也不似往常那样兴奋。这次叔侄相见不似以往那样兴奋,抗战以来,他们叔侄二人是不少见面的,开始他们就在延安抗大相遇,后来又一同来山西。每次见面,两个人高兴得都有许多话说。文麒没有去过笨花,他最愿意听武备讲笨花,他说抗战胜利后,也许第一件事就是和武备结伴回笨花一趟。他还说单听笨花这个村名,就很引人向往。老家要是叫张家庄、李家庄什么的,也许他就不一定那么向往了。那时武备就竭力再把笨花给文麒做些渲染,更显出对笨花的一片深情。谈完笨花,他们还有话可谈。他们常把保定的“育德“和邢台的“四师”做些比较。即使面对一个洪深和一个王元龙,也能展开不少话题。最后他们总把话题落到山西的抗日形势上。文麒想听武备介绍“沁源围困”①武备愿意听他在文水县时,住在一个叫刘胡兰②的小朋友家养病的故事……但这次叔侄相见不似以往,武备话很少,显得心事重重。他不愿意刚见到叔叔就向叔叔“报丧”,不“报丧”又找不到更合适的话说。他在村口呆立一会儿,只对文麒说:“我先到你那里去洗洗脚吧,我两只脚上都打了泡。”文麒说:“这还不好说。可是我让你猜的事,你还没猜呢。”武备说:“我先洗完脚再猜吧,反正这两天我还得住你那儿。”

  武备不猜,文麒便卖关子似的也不说,他把武备领到住处,让警卫员给武备烧水。文麒现在是这区的区长,这住处是他的办公室兼宿舍。房内有一盘大炕,虽是农家,却桌明几净,屋内摆设井井有条。武备早就注意到,山西乡村,不论晋南晋北,炕都很宽大,居民也很注意房间的整洁。即使一间屋里陈设少得就一盘锅台,这锅台也要擦拭得清洁明光。不像河北,房内的一切总显出主人的漫不经心。武备常想,这便是太行山东西两侧民风的差异吧。

  向武备坐在向文麒宽阔整洁的大炕上洗脚,向文麒还在滔滔不绝地继续他的话题。他见武备对他的问题始终没有要猜的兴致,终于迫不及待地自己回答起自己。他对武备说:“知道战地剧社吧?”武备说:“知道,属军区。”文麒说:“战地剧社也来了,一会儿就到。剧社一来,就得想着给他们改善伙食。我也成了东道主。”武备只不在意地“噢”了一声。文麒看出了武备的心不在焉,说:“你怎么了?”武备说:“叔叔,你给我根针,我先挑挑泡吧。”文麒拿给武备一根针,寻思他的心不在焉是让脚疼给闹的。武备洗完脚,坐在炕上搬起脚挑泡,文麒就又接上战地剧社说:“战地剧社有位作曲家也姓向,知道吧?也来了。”

  向武备总算知道叔叔要他猜的是什么了:这是他的另一位叔叔向文麟来了。武备管他叫二叔。刚才武备神不守舍的,生是没往这里想。现在经文麒一说,他还是有些责怪自己对二叔向文麟的忽略。

  武备和二叔相处不似和大叔那么自然,大叔的长相酷似祖父向喜,但性格比祖父活泼。二叔身材瘦高,长相酷似生母顺容,性格却又随向喜:平时少言寡语,待人也很少显出亲切,常给人一种距离感。但是他的文艺天才是家人料想不到的。在延安时他入“鲁艺”③,吹、拉、弹都拿得起;而说到唱,他首唱过《黄河大合唱》,他是那位“我站在高山之巅”的男高音领唱者。后来他进入西北,在战地剧社任作曲,他的许多作品都在根据地传唱。这使得向武备常想起当年身在邢台四师时的自己。那时他写诗,编剧,反而没有入道文艺。还有大叔文麒,当票友时就认识王元龙,也没入此道。二叔呢,却莫名其妙地从事起武备先前向往过的事业了,就仿佛向家非得出一个文艺天才不可。

  尽管武备仍在神不守舍中,但他知道二叔向文麟要来,怎么说也是一件难得的事。这是几年来他们叔侄三人首次在异乡相聚,这总是向家人在异乡的一次团聚吧。武备愿意在这里见到二叔,也是不忘他口袋里的那封家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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