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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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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 日本人这次到笨花,是为突袭后方医院而来,后方医院联系着他们的大兵松山槐多。医院得到消息,提前作了转移。向家人也跟医院转移出村,大多数笨花人都要跟着医院走。日本兵来了,包围了一个空村子,一个空的向家。他们气急败坏地烧了大西屋,抓走了甘子明,还砍了瞎话。 甘子明是在笨花村口被抓的,当时他正从外村往笨花走,不小心走到敌人群里,有人认出了他。 瞎话的被砍联系着松山槐多。笨花人跟随后方医院转移时,瞎话要求留下。他对向文成说:“叫我再支应一次吧。”向文成对瞎话说:“这次日本人进村不同往常,是冲着后方医院来的,医院的目标太大了,医院还收治了他们的人。所以我看这次日本人是来者不善。”瞎话说:“要不就说我得留下呢。村里有个人支应,总比没有人支应强。”向文成想了想,认为瞎话留下虽有风险,但拖住日本人,对转移出村的笨花人总会有好处。再者,村里要是没人支应,日本人也许更要为所欲为了。村警糖担儿见瞎话要留下,就对瞎话说:“干脆我也留下算了,总得有个人敲锣。”瞎话说:“这回不用敲锣了,人都转移了,再敲也敲不出人来。你也赶快走吧。”糖担儿走了,村里除了几个走不动的残疾人和老人,就剩下瞎话一个人。 日本人进了村子,在空荡的笨花村里挨家搜索。 瞎话突然出现在街上。他两手抄在袖管里,轻声咳嗽着,若无其事地从东往西走。几个日本兵发现了他,端着带刺刀的三八枪向他走过去。瞎话站下,对日本兵笑着说:“你们来了,怎么不早说一声儿,维持会正等着支应大日本皇军呢。”日本人就愿意听见“大日本皇军”这几个字,他们放下了枪,有人还认出了瞎话,知道他是这村维持会的人,就带他去见仓本。仓本正在向家大西屋寻找后方医院的痕迹,他站在那面黑板前仔细观看,黑板上还留有董医助画的解剖图,还有拉丁字。瞎话知道医院已经暴露,再瞒也瞒不过仓本的眼睛,就抢先站到仓本身后说:“你是在找医院吧?昨天还在哩,就在这大西屋。现在走了,唉!”瞎话说完,还惋惜地叹了口气。 仓本认识瞎话,他们在茂盛店见过面,瞎话支应过他。仓本就转过身问瞎话医院去了哪里。瞎话说去了东边。仓本知道东边是指什么地方,再看看空荡荡的大西屋,也不再向瞎话多问什么,当即命令日本兵点火烧大西屋。大西屋被点着了,谷草垛也连带着起了火,烟火笼罩了半个村子。仓本又把瞎话带到茂盛店,专门问他松山槐多的事。仓本问瞎话,医院住过一个受伤的日本兵没有,瞎话说住过。仓本让瞎话形容一下那个日本兵的样子,瞎话说:“高个儿,瘦脸,厚嘴唇,还爱戴一顶黑帽子。” 仓本微微点了一下头又问:“现在,那个日本兵呢?” 瞎话说:“走了。” 仓本问:“到哪里去了?” 瞎话说:“往西去了。医院往东,他偏要往西。” 仓本问:“西边是什么意思?” 瞎话说:“西边有个火车站叫元氏。那个日本兵说,他要从元氏上火车回家。其实他想投奔八路军,八路军不要他,他就整天想回家。” 仓本追问道:“他是一个人去元氏的吗?” 瞎话说:“我带他去的。他不认识路,又怕再遇上八路军。” 仓本说:“照你的说法,他去元氏上了火车是吗?” 瞎话说:“去元氏上了火车。” 仓本说:“上的什么火车?” 瞎话说:“上的头等车。” 仓本说:“头等车?你知道头等车什么样?” 瞎话说:“可阔气了,窗户上绷着纱,桌上还摆着洋酒。”瞎话见过头等车,从前他见向喜坐过这种车。 仓本听出了瞎话的瞎话。近来,八路军的“破路”运动开始后,京汉线早已断了交通,元氏车站早就不通火车了。仓本冷笑着,就去摸腰里的战刀。 瞎话看见仓本摸刀并不意外,上一次仓本在茂盛店摸刀是吓唬他,这一次他估摸是真的。今天也许他等的就是这一刀。他想,反正我跟你们纠缠了半天,医院和乡亲离笨花越来越远,死也值了。他面向仓本站定,竭力把自己那弯曲的脊背直起来,还自己动手扒开了自己的衣服领子。 瞎话这带有挑衅性的动作更激怒了仓本,仓本举起刀来冲瞎话又高喊着:“瞎话的干活!” 瞎话对着仓本笑了笑,心想,就是瞎话的干活。现在不说,还待何时?现在冲你说了瞎话,我这一辈子才算得到了圆满。他将衣服领子扒得更开,不知怎么的,这时他突然想起了向文成讲过的一个聊斋故事,那故事叫《好快刀》,说的是一个蒙冤的人在被官府砍头时,当他那被砍下的头滚出好远后,那头竟又回过脸向刽子手高喊一声“好快刀!”瞎话不知自己的头被砍下后,能不能滚好远,能不能喊一声“好快刀”。他盼着他的头能够喊出来…… 日本人把空空的笨花村糟践够了,走了。笨花人又回到笨花。他们在茂盛店看见瞎话的尸体,他的头离开身子很远,短胡子被血染成紫红。他大睁着眼,张着嘴。向文成看着瞎话的头,也想起了那个聊斋故事。他只觉得瞎话是开口喊过“好快刀”的,那喊便是对日本人最大的蔑视。 有村人把瞎话的头抱过来,在脖腔上对接好。一个缝鞋匠拿缝鞋的麻绳为他作了连接。茂盛从店里卷出一领炕席,他们给瞎话入了殓。入殓时,人们发现瞎话的嘴还是不闭,张着的嘴向前伸得很远,显得嘴更尖。又有人想起了早年他当兵他验不上,那个“尖尖的嘴,说瞎话鬼”的典故。 向家人回到了向家。一家人站在被烧的大西屋前不说话,也不离开。他们看见大西屋的顶子、门窗都没了,几根烧焦的房梁斜搭在黝黑的墙壁上,还在冒烟;墙上那黑板还能辨认。董医助在黑板上画的解剖图和拉丁文还历历在目。向文成没有更多的悲痛,他只是想,这大西屋风风雨雨才二十年,毁坏得太早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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