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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七


  后方医院设在向家,已经当了八路军的有备现在就还在自己的家中。家中有许多专属于有备的地方,先前有备一个人经常在家里“失踪”,连他娘秀芝都不知道他的去处。他到哪儿去了呢?房顶芝麻秸下,他不去,那是秀芝、取灯常去的地方;世安堂他不去,那是他父亲向文成的去处;大西屋他不去,他嫌太空旷。家里人都找不到有备,其实有备的去处很普通,大西屋房后有个废菜窖,有备在废菜窖里有一盘“炕”。他还去哪里呢?他还有一个谷草垛。说起向家的谷草垛,它高大得在全村属第一。这里堆放着新的和陈的谷草,谷草个子码得像城堡,城堡里还有有备的几个暗洞。有备脱产了,好久不来这城堡暗洞了。今天,累得天旋地转的有备终于又想起了这里。他看了个时机(这时有备还自觉有几分不光明),躲过了同志们的眼睛,潜入了他那久别的草垛,就像回了他久别的家。他在谷草垛里左钻右钻,直钻到一个谁都不会发现他的地方,靠下来轻轻喘气。这时意外发生了:有备看见眼前有一双脚,是一双穿着大皮鞋的脚。这是日本兵的大皮鞋,日本兵来笨花,就是穿着这种大皮鞋。这鞋是土黄色的,高儿,硬邦邦的底子上还钉着铁钉。这皮鞋走在笨花的大街上,常踢起一溜溜的土花。孩子们不怕日本人的大洋马,怕的就是这种大皮鞋。有备顺着皮鞋往上看时,他看见黑暗处有一双眼睛朝他闪烁,就像夏夜天空里两颗游移不定的星星。这不是星星,是人。他想着,把斜靠在谷草上的身子直起来,有些紧张地冲那两颗星星问道:“你是谁?”

  散乱的谷草抖动了一下,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有备又问:“你是谁?”

  谷草又是有一阵抖动,那双皮鞋却缩进草里不见了,“星星”也消失在黑暗中。有备浑身的疲劳忽然一扫而光,他决心把眼前的事弄个明白。他猛地扒开了谷草,两只皮鞋再次暴露了出来,还露出了一个人的腿和身子。有备看清了那腿上的裤子,是草绿色的军裤,一条腿上还缠着白毛巾。有备心里一惊:这是一个日本兵,他是怎么钻进我家草垛的呢?有备从来没有这么近地和日本人遭遇过,他该怎么办,是喊,还是先弄清这人的身份?他决定先弄清他的身份。他开始对着谷草里的人发话,语气竭力带出一个八路军应有的威严:“快出来!满院子都是八路军!”

  谷草里又一阵窸窸窣窣,这人从草下坐起来,果真是一个日本兵。他没有军帽,只穿着白衬衣和军裤。随着有备的问话,他努力把身上的谷草拍打干净。他的目光终于和有备对视了,却没有要反抗的意思。有备还是要显出些威风,他厉声对这人说:“把手举起来,有枪就快放下!八路军优待俘虏。”谁知对方听了有备的发话,既不举手,也没有任何动作,两眼只是盯住有备。有备这才想到,这人是不懂中国话的。他也才明白自己无力处理眼前的事。他急忙钻出草垛,冲着院子大喊起来。他的呐喊引来了董医助,董医助和孟院长都来了,佟继臣也来了,有备把草垛指给众人。

  草垛里的日本兵在众目睽睽之下钻了出来,在人前尽力把身体站直。从他那条绑着毛巾的腿上看,腿是受了伤的,有血从毛巾上渗出来。他瘸着腿走了两步,又站住了。这是一个个子偏高,面孔白皙清瘦的年轻人,耳朵和嘴唇都很肥厚。脸上带着深深的愁容,愁容里还有惊慌。孟院长向他问话,他摇了摇头,摆了摆手,意思是他是不会讲中国话的。佟继臣便过来用日语和他交谈。孟院长这才想到佟继臣在日本留学的事。孟院长对佟继臣说:“先问问他是哪个部分的,为什么来到这里。”佟继臣问了日本兵,日本兵说,他叫松山槐多,是兆州仓本部队的一个下士,今天在大西章战斗中小腿负了伤,藏在了老百姓家中。战斗结束,日本人在打扫战场时把他漏掉了。他求生心切,晚上看见一个无人的担架,就偷偷爬上来,没想到被人抬进了八路军的医院。却又担心被认出,在混乱中他才又悄悄钻进了这个草垛。虽然他想求生,但是对于死他也作好了准备。

  佟继臣把松山槐多的话翻译给孟院长,孟院长避开松山槐多,对大家说,战场上上碰见这种事并不奇怪,他在冀西时,也遇见过日本兵跑到八路军医院来的事。这种情况一般都有特殊性质,一是日本兵求生心切,就像这个松山槐多说的,看见担架就上。二是这种人对侵略战争存有矛盾心理,所以一旦负伤无援时,不用日本的武士道精神结束自己的生命,而是采取其他求生方式。孟院长在冀西时收治过这种人,过后他们还自发成立过反战组织,表示要为抗日出力。

  松山槐多小腿上的伤势并不严重,子弹没有打着胫骨,只打穿了腓肠肌。佟继臣给他清理了伤口,又用日语问了他不少话,像审问。有备在旁边作助手,觉得松山槐多回答佟医生的话是认真的。松山回答着佟医生的话,还不时看看一边的有备,似乎是对有备说:你相信我的话吗?我说的都是实话。有备为松山槐多包扎伤口,孟院长还专门检查了有备的包扎。

  佟继臣把松山槐多的答话向孟院长作了汇报,他说,松山槐多是日本长野县穗高町人,一年前应征入伍的,今年才十八岁。入伍前是东京美术学校的学生,属西洋画科。东京美术学校的学生有不少人存有反战情绪,但松山槐多说他自己并不是一个激进的反战者,只是战争使得他不能再继续心爱的学业了。到达中国后他只盼战争早一天结束,好让他再有机会回到他的美术学校。

  孟院长听完佟继臣的报告说:“怨不得他的挎包里有一顶黑学生帽,帽徽是个‘美’字。挎包里还有一个本子,画着不少中国的风光。”孟院长思忖片刻又说:“松山槐多自己讲的这个故事,目前我们也只能当故事听听,也有日本兵为了生存,编出一些虚假故事的。”

  松山槐多被安排住在向家一个废弃的草屋里。笨花人说的草屋并非用草搭成,这是百姓为存放牲口吃的碎草和农具的屋子。这屋里还有一盘小炕,现在成了松山槐多的病床。他在向家一住半个月,享受着和医院工作人员一样的生活待遇。每天为他换药的是有备,每次换药时,有备把绷带解开,先用双氧水为他清洗伤口,再把红汞纱条塞入伤口中,再重新包扎起来。开始松山槐多只观看有备的操作不说话,但几天后他的伤口不见好转,伤口里还化着脓。有备再换药时,松山槐多就比划着要过有备手里的器具,开始自己给自己处理伤口。他先把一条蘸着红汞的纱条塞进伤口,再把纱条从伤口另一面拽出来,两只手再捏住纱条的两端用力拉拽,鲜血立刻从伤口里流出来。松山槐多咬紧牙关,脸上却带着笑容对有备说:“要这样。”他指示有备也学着他的方法去做。有备学着松山槐多的动作为他换药,只觉得这动作未免太残忍,当他学着松山槐多的办法为他处理伤口时,觉得疼痛就成了他自己。可是,在做过几次松山式的处理后,松山槐多的伤口还真有了明显的改善:新肉正从伤口的四壁长出来,松山槐多欣喜地把新肉指给有备看,有备身上轻松了许多。

  有备的轻松不仅是因为松山槐多的伤口长出了新肉,在给槐多换药的日子里,他还学会了用简单的日语和松山槐多交流。他管他叫槐多,他管他叫有备。槐多也学会了不少中国话,和有备相比,槐多掌握的中文比有备掌握的日文更多一些,因为日语里就有不少中国字。遇到两人语言不通时,就在槐多的本子上用中文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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