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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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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阁想蹬梯子上房去向家,爬上两蹬就觉得腿发软。往上再爬伊蹬,眼前就有些发黑。向上看看,离房顶不远。再爬,便力不从心了。她闭住眼睛歇息一会儿,再想迈腿时,腿也不听使唤了。她这才倒退下来,从正门往向家走。

  梅阁来到向家,看见秀芝正在晒干菜。秀芝把没成色的白菜用刀劈成四瓣,打算往房檐儿下挂。好白菜她舍不得晒干菜,那要放进菜窖吃鲜菜,鲜白菜从秋后起要吃到来年正月。梅阁走进来不提刚才上梯子的事,看见秀芝劈菜,还假装精神地说:“文成嫂,我替你劈,你挂吧。”秀芝看看站在跟前的梅阁,觉的她今天的脸色很不好,蜡黄,颧骨倒通红。弱症病人的病越重,脸上越显得桃花粉色。秀芝知道,梅阁这面相正是弱症的特征,便明白梅阁的病又重了。她对梅阁说:“没几颗菜,也快劈完了,临黑,群山耕地也回来让群山挂。”梅阁听了秀芝的话,就找了个蒲墩儿坐下看秀芝劈菜。只见秀芝抡起胳膊一刀下去,一棵菜立时就便成两瓣,再劈两下就变成四瓣。她劈得有力,劈的果断,劈得利落。梅阁不觉想到,若自己真要替秀芝劈菜,还真没有这么大力气。人要是不壮实,遇上本来的区区小事,做起来也会变得十分艰难。梅阁就这么一边想着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秀芝把菜劈完。秀芝知道梅阁来想家有事,劈完菜在围裙上擦擦手说:“梅阁,有事吧?”梅阁说:“嫂子,我想给我个人绣副枕头顶。取灯走了,我又不能进城去教堂。心里憋闷得没抓没挠,也是为了排遣点儿寂寞。我知道恁家有样子。我想替一副。”秀芝解下围裙收起刀说:“梅阁,你要是找花样,我娘屋里比我多。走,咱去找我娘。”

  梅阁生性喜欢干粗活儿,做饭、煮菜不在话下。浆线子、待布也能胜任。可同艾教她织四逢缯,到现在她也没有完全掌握,织出的布净跳梭,绣花的事就更少涉及了。她常对同艾说:“娘,你看我的手,就是拿不住绣花针。”同艾也不嫌她,说:“也不必去费那工夫,老年间的女人净低头绣花呢。”

  原来梅阁看秀芝劈菜,同艾早在屋里看见了梅阁。这会儿一听梅阁要替花样子,就连忙从正房走出来,站在廊下梭:“梅阁,快来吧,花样子我可攒了不少,老样的新样的都有。”同艾虽然早就不绣花了,花样子好真保存了不少,她找向文成要了几本大书,把花样子一张张都夹在书里。这书是向文成的硬皮医书,有中国字的,也有外国字的,有的书上还画着人的五脏六腑、人的眼睛、脑子,还有人的生殖器,什么都有。同艾看不懂这些奇形怪状的图像,只用这书夹花样子。

  同艾把梅阁引到他的屋里,从一个抽屉里拿出两本大书,翻开来给梅阁一幅幅介绍。她翻出一幅说:“这是个喜鹊登枝。”又翻出一幅说:“这是个鸳鸯戏水。”又翻出一幅说:“这是个麒麟送子……这是个莲花石榴,这是个五子登科,这是个狮子滚绣球,这是个松鼠拉葡萄,这是个猴偷桃,这是个鸡上架……这些都是咱们本地的样子。”同艾又往后翻着说:“这是我在外地攒下的。外地人见识广,花样变化也快。你看,岳阳楼,洞庭船帆,平湖秋月,宝俶塔,雷锋塔……塔里的那个媳妇是白娘子,白娘子是个蛇精,法海把她镇在这座塔里了。白娘子和法海可是斗了一阵子。白娘子领着水来淹法海的金山寺,淹不了,为什么?白娘子说:水也长,庙也长,法海的法力比我强……你看我说到哪儿去了,这是一出戏。你再看这张,这是断桥,断桥借伞,白娘子和许仙就是在这儿认识的。”同艾给梅阁讲着,梅阁的眼睛随着同艾的本子兴奋地忽闪着。她说:“敢情喜大娘有这么多花样,真是个万宝囊。我越看眼越花,哪个适合我呀?我这个人和别人不同。这喜鹊天天见,我也不喜欢断桥和雷锋塔。喜大娘,还求你给我出个主意吧。”

  同艾一听梅阁要她出主意,想了想说:“梅阁我先问你,你打算做什么样的枕头?”梅阁说:“枕头还能有什么样的,用蓝布缝个筒子,一头一幅枕头顶,枕头里装上荞麦皮。”同艾说:“叫我说,咱们不做那样的,太守旧,做新式的洋枕头吧。先前我在城陵矶、汉口,都枕洋枕头。”同艾一说洋枕头,梅阁便恍然大悟似的说:“我知道了,准是山牧师他们家那样的,白的,扁的,没有枕头顶,花样直接绣在枕头上。”同艾说:“对,对,有的还在四周沿着飞边儿。这就是洋枕头,就做这样的。”

  同艾帮梅阁确立了枕头的形式,梅阁十分高兴,就开始按照这洋枕头的形式选花样。她选来选去,最后选了一幅平湖秋月:近处有房子和树,远处是水和几个孤帆,最上边有个圆月亮。同艾也觉的这个花样适合洋枕头用。她把平湖秋月取出来,交给梅阁说:“你回去替吧,替下来再把样子还给我。”

  梅阁回家去替花样子,忽又觉得这个花样不完全适合于她。她想的可不是风平浪静,也不是花好月圆,她要把她的向往寄托在这个枕头上。她就一边替着,一边做着修改。她先去掉了那个月亮,又模仿宗教画上的云彩形状画了几朵云彩,只保留了中间的帆船和下面的房子、树。最后,她压着上方的空白写了一排双描字:天国近了,时候到了。她觉得那几只帆船不是飘向别处,正是飘向天国。梅阁终于完成了这幅图画,终于完整了自己的思想。

  那天梅阁拿走花样,同艾就叫过秀芝说:“梅阁的脸色可不对,还有点儿恍恍惚惚的。这孩子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咱们得帮帮她。”秀芝说:“文成让她吃药,她也拧着不吃。”同艾说:“叫她喝羊奶吧,这病就得靠浆养。”秀芝说:“我叫有备给她送过,她说羊奶膻,硬是让有备端回来。”同艾说:“叫文成给她讲讲喝羊奶的好处,她还是听文成的。”

  向文成从门外走进来,知道同艾和秀芝正在说梅阁的事,就说:“这回让秀芝送,告诉她,再没有比羊奶更适合她喝的物件了,羊奶里含蛋白、脂肪和钙,糖分也不少。这不论对身体的营养,对肺病的钙化都有好处。”

  秀芝说:“我说不了那么全。”

  向文成说:“能说多少就说多少。等她哪天过来,我再仔细递说她。”

  秀芝把早晨挤的羊奶在砂锅里热热,端着砂锅去给梅阁送羊奶。这些天向家刨了山药,有备净喂奶羊吃山药,又喂山药蔓儿,挤出的羊奶就格外稠。秀芝端着砂锅出门,砂锅里往外扑着奶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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