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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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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笨花人喜欢把笨花村的历史说得古远无边,以证明他们在这块黄土平原上的与众不同。他们尤其热衷于述说自己那捕风捉影似的身世,把那些说不清的年代统称为老年间。他们说,老年间他们并不住在笨花,他们的家乡在山西洪洞县。说得再活灵活现些,那是山西洪洞县老鸹窝村大槐树底下。在老家他们的日子过得充实富足,与世无争。后来不知是哪位皇帝心血来潮,命他们到老鸹窝大槐树底下集中,然后又平白无故地命他们移民至沃州或平棘,沃州和平棘都是兆州一带的古称。于是他们的祖先便拖着沉重的脚步,不情愿地向东出发了。他们翻过高不可及、重重叠叠的太行山,进入尚是荒漠的、只有野狼出没的冀西平原;淌着终年泛滥成灾的拒马河、滹沱河的泥沙,昼夜兼行,只是向东,向东。更加悲惨的是,他们自从在大槐树下集中的那天起就失去了人身自由,他们被反剪着手捆绑起来,成行成串地连在一起,睡觉时也是成行成串地倒下来侧身而卧。只待谁有了便溺之意,请求方便时,才被允许解开手离队。于是,“解手”就成了大、小便的代名词,大便时应该报告为解大手,小便时应该报告为解小手。这时押送移民的兵卒将他们的手解开,他们就在山崖河滩行些方便,之后再被绑起来入列前进。这样,解手的典故不但流传下来,还成了这支远道而来的乡民们光荣历史中一个不可缺少的细节。这是一次勇敢的东征之举,这是一个个姓氏、一个个部落乃至一方乡民背井离乡,在另一方土地上开发创造自己新生活的英雄史诗。千百年过去了,他们认为他们的血管里流淌的仍然是外乡人的血。这一支“外乡人”为什么总是念念不忘那个久远的年代和那个远在天边的洪洞县?那是因为他们带着智慧和耐力开发了这一带的荒漠大地。先前这块荒漠大地上尽管也有人生存,可也许是那些人缺少强壮的体魄和开拓精神,自盘古开天地,他们就一直过着饥不果腹、人种退化、濒临灭绝的生活。这些外乡人为了证明他们与当地人的不同,又不惜苦思冥想,再想出些“证据”,以便更加确凿地来证实他们的身世。除却解手的典故,他们还说,洪洞县的移民被绑过,所以至今仍然保持了背着手走路的习惯。他们说,移民脚上的小拇趾都不长趾甲,那是因为长时间走路,小拇趾的趾甲被永远地磨去了。笨花一带乡民,确有不少背着手走路的人,一些人脚上小拇趾的趾甲确实消失了。 移民来了,差不多每个人的行囊中都装着种子。他们走走停停,终于发现了兆州这块适于种植的黄澄澄的土地。从前这块黄土地上虽然没有正经庄稼,却生长着茂密的打破碗碗花,车前子和羊角蔓,还有浆果枸杞子、芡芡果……几位有学识的人经过考虑,得出结论说,这里的土质所以肥沃,是因为北有滹沱,南有孝河。两河不时翻滚改道,才淤出泥滩,淤泥又进化为适于耕种的黄土。于是他们这些被反绑着手的外乡人,便向朝廷发出了请求,请求留下来结束他们一个时期以来的流亡生活。朝廷准了他们的请求,他们成了这里的乡民。 这些初来乍到的乡民开始把他们行囊里的种子撒向大地,大地长出了谷子、小麦和棉花。他们又在那些生长着浆果的地方种下鸭梨和雪花梨,都获得成功。笨花村也因此而得名,因为是他们带来了笨花籽。 这个传奇般的移民故事并不是笨花人的凭空杜撰,正史上也有记载。《明史录》载:洪武四年(公元1381年)时,河北人口仅有一百八十九万三千三百人,而山西却有四百零三万零四百五十四人。山西人口稠密又以汾河平原以及洪洞县为最。朱元璋采纳户部郎中刘九泉的建议,决定从山西向中原移民。移民先被集中到洪洞县,再分别被移向河北、河南等地。明隆庆时的《兆州志》也记载着:“本州与宁晋境内田地,国初大半抛荒。永乐年间迁山西屯留、长子等民实之。所令开垦,永不起科。”原来人们说的那个古老的年代是明朝,那个皇帝是朱元璋。 尽管史书把这个远古的移民传说作了详尽的记载,但笨花人还是不打算以史为依据,,他们坚信着传说和演义,固执地按照自己的信念,解释着那些细枝末节。笨花村有些孩子喜欢当众把鞋脱掉,炫耀自己脚上的小拇趾就不长趾甲。每逢这时,那些长着趾甲的孩子反倒觉出些自卑。有的孩子故意学着倒背着手走路,走着,斜视着正挺直身子走路的孩子说,你会哟?我会!那不背手走路的孩子就找个僻静地方模仿起来,直到大人将他们喝斥住。大人说,“你老了?你比你爹还老哟!”这孩子的爹只知喝斥孩子,一时又忽略了他们的光荣历史。 后来,待到向文成解释小脚趾上不长趾甲这件事时,说,人的小脚趾不长趾甲是遗传所致,是生理现象。趾甲真要是走路磨掉的,还会再长出新的来。遗传则不然。长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想改都改不过来。至于说棉花籽是笨花人带来的,倒是真的,先前这地方没花。这时的向文成已是一名中西兼容的医生,研究着《医宗金鉴》《伤寒论》,也研究着生理学。 这里的人管棉花叫花。笨花人带来的是笨花,后来又从外国传来了洋花,人们管洋花也叫花。笨花三瓣,绒短,不适于纺织,只适于当絮花,絮在被褥里经蹬踹。洋花四大瓣,绒长,产量也高,适于纺线织布,雪白的线子染色时也抓色。可大多数笨花人种洋花时还是不忘种笨花。放弃笨花,就像忘了祖宗。还有一种笨花叫紫花,也是三大瓣,绒更短。紫花不是紫,是土黄,紫花纺出的线、织出的布耐磨,颜色也能融入本地的水土,蹭点泥土也看不出来。紫花织出的布叫紫花布,做出的汗褂叫紫花汗褂,做出的棉袄叫紫花大袄。紫花布只有男人穿,女人不穿。冬天,笨花人穿着紫花大袄蹲在墙根晒太阳,从远处看就看不见人;走近看,先看见几只眼睛在黄土墙根闪烁。 笨花人种花在这一方是出名的。他们拾掇着花,享受着种花的艰辛和乐趣。春天枣树发了新芽,他们站在当街喊:种花呀!夏天,枣树上的青枣有扣子大了,他们站在当街喊:掐花尖打花杈呀!处暑节气一过,遍地白花花,他们站在当街喊:摘花呀!霜降节气一过,花叶打了蔫,他们站在当街喊:拾花呀!有拾花的没有?上南岗吧!随着花主的喊声,被招呼出来的人跟在花主后头到花地里去掐花尖、打花杈,去摘花拾花。 南岗是向家新置的地,一块三十亩,种着笨花和洋花。向桂最爱站在当街喊,有时还蹬着梯子站在房顶上喊。他声音洪亮有底气,传得远,能传遍整个笨花村。向桂最看重的是摘花和拾花。逢到摘花时,他备上零钱,扛上大秤,亲自坐在地头等过秤。被他喊来的摘花人净是妇女,十几个妇女把自带的包袱皮系在腰间,在南岗花地里一字排开,摘一个来回就找向桂过一次秤。向桂选一块杠硬的土地,用花柴棍在地上一边划拉着记数,一边跟年轻的小媳妇开着没深没浅的玩笑。他指着鼓在小媳妇肚子前头的棉花包说,“哎,几个月了?”那鼓着的棉花包很像怀着胎的大肚子。有人识闹,有人不识闹。不识闹的拿眼白一下向桂就说,像狗嘴里吣出来的话。向桂也不恼,只笑着过秤说,“五斤。”那不识闹的小媳妇说,“怎么摘了一个来回才五斤?”向桂说,“五斤还是个低头秤呢。”卖东西的款待人讲抬头秤,收东西的款待人便是讲低头秤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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