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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九


  杨士骧是直隶布政使。四年前,张之洞进京路过保定时,袁世凯在总督衙门设盛宴招待张之洞。张之洞坐在主宾席上,左边坐着袁世凯,右边坐着杨士骧。二人殷殷勤勤地款待着这位贵客。可张之洞并不十分知趣。他基本上不搭理左边的主人,却对右边的主陪很热情。原因是杨士骧乃翰林出身,一肚子掌故学问,又极善言谈,与张之洞很对路。他们一起谈翰苑轶闻,谈前朝旧典,高谈阔论,津津有味,完全不顾及满座嘉宾贵客。别人倒不觉得怎样,袁世凯心里则很不是味道。他是酒席的主人,张之洞不对他热乎,已使他感到不快,更当着他的面大谈科场翰苑,明显是欺负他非两榜出身,腹中无笥。袁世凯被冷冷地晾在一旁,脸上虽挂着笑容,心里却嫉恨不已。到了散席的时候,张之洞还送给袁世凯这样一句话:“袁慰庭,想不到你一旦做了总督,身边便会有杨莲府这样的人。”

  这句话的言外之意是,你袁世凯本是一个粗人,只是因为你做了总督,身边才会有才子学人跟着;假若你没有这么高的官位,这些人才不会看得起你呢!袁世凯被这句话噎得半死。

  张之洞走后,袁世凯气得对杨士骧说:“张香帅这样看得起你,你干脆跟他好啦!”

  杨士骧是个圆滑得可以随意滚动的人。他知道袁世凯心里不平,忙赔着笑脸说:“张香帅一副倚老卖老的架势,他即便要我去,我也不愿伺候这种人。他在慰帅您的面前大谈文事,其实恰暴露出他不懂军武的弱点。他是个乖巧的人,只有谈文事方可保全自己的脸面,若在您的面前一谈带兵打仗的人,便立即露了馅。我知道他的底细,只是不说破罢了。”

  杨士骧这番话说得袁世凯转怒为喜,想一想张之洞已到了衰暮之年,实在没有必要跟他计较,于是很快便释怀了。这次袁世凯决定再来一次笼络张之洞,打算派一个人远到他的家乡河南彰德府去迎接,以出格的礼节来表示自己这一番仰慕之心。他立刻就想到了能与张之洞谈得来的杨士骧。杨士骧想,从彰德府到保定城,要坐将近一天的火车,再谈得来,也不可能谈一天的话。要怎么样来讨得老头子的欢心,让陪伴的这一天过得欢快而充实呢?他想来想去,想到了殷墟里出土的龙骨。在彰德府上车,从龙骨谈起,岂不会引发这位雅好古董的老名士的极大兴趣吗?

  这一招果然灵。张之洞、辜鸿铭、陈衍和杨士骧四个人,面对着这十几块龟板,围绕着甲骨文这一新兴的学科,有着无穷无尽的话题。不知不觉间,列车已进入保定车站。保定城已是万家灯火的初夜时分。车刚一停稳,月台上便响起一片西洋军乐声。一行穿着簇新北洋军礼服的吹鼓手们,或握铜号,或背铜鼓,在一个手执银杆人的指挥下,整齐而嘹亮地吹奏一首满车人都听不懂的乐曲。

  杨士骧起身对张之洞说:“请香帅下车,在保定城住一夜,袁慰帅已在督府衙门摆下接风酒恭候。”

  张之洞说:“我看就不要下车了,这么多人去吵烦袁慰庭,也过意不去。你就下车去复命吧,代我们谢谢他。”

  杨士骧急道:“慰帅派下官去彰德府迎接,就为了请您在保定城住一夜。请香帅看在这番诚意上,赏脸下车吧!”

  陈衍也觉得袁世凯用心太厚了,若不下车,也说不过去,便对张之洞说:“袁慰帅是真心诚意请香帅下车,香帅给他这个面子吧!”

  张之洞笑了笑说:“袁慰庭这人,说好,好在这里;说不好,也不好在这里。一个官员,太注重迎来送往,太待人热情周到,就会分散心思,影响办实事。”

  杨士骧忙说:“袁慰帅因对您格外仰慕,才如此出格逾礼。对于别人,他并不都是这样的。”

  这句话说得极得体,既袒护了袁世凯,也抬高了张之洞。

  “好吧!”张之洞起身说,“也不要让袁慰庭太扫兴了。汤生,石遗,你们陪我到袁慰庭那里走一趟。崧生不舒服,你就和其他人留在车上不动,明天一早我回来就开车。”

  众人簇拥着张之洞走下车厢。脚刚一落到月台上,便有一个穿着耀眼军服的青年军官跑上前来,向张之洞行了一个举手礼,声音洪亮地说:“北洋第一镇第一协第一标标统马如龙奉袁大帅将令,在此恭迎张大帅,请张大帅一行上轿。”张之洞检阅过江苏的自强军、湖北的新军,对这一套并不陌生,只是心里想,,我又不是来检阅北洋军队的,何必如此!袁世凯这人太多事了。

  他对着军乐队挥了挥手,便向着前边走去。就在这时,军号吹响,鼓乐齐鸣,月台上再次热闹起来。

  张之洞上了绿呢大轿,在星月灯火中穿街走巷。突然眼前一片明亮,扶着轿杠陪同前进的一位小吏隔着轿帘说:“张大帅,总督衙门到了。”

  张之洞挑起轿门帘,看到高大木牌坊后面黑压压的一大片人,两旁高高地悬起四根灯链,在夜色中显得璀璨壮观。

  绿呢大轿在木牌坊面前停稳,扶杠小吏将轿帘掀起,张之洞刚一迈出轿门,便听见旁边响起洪亮的豫东口音:“张香帅,一路辛苦了,晚生袁世凯恭候香帅光临保定!”

  原来,迎在轿旁的正是袁世凯,紧跟他身后的是直隶臬司、粮道、兵备道、保定知府以及北洋六镇的高级武官们。灯光下,但见粗矮壮硕的袁世凯一身官服,面带微笑,神采奕奕。身后的文武个个精神抖擞,虽已是八九点钟的夜晚,却不见丝毫疲惫倦怠之色;尤其那些武官,佩刀仗剑,笔立挺拔,英武之气毕露无遗。张之洞在心里叹息一声:“老夫不如此人!中国的希望或许在他的身上。”

  张之洞一改前两次的倨傲不恭之态,笑容满面对袁世凯说:“慰庭,你太多礼了!”

  袁世凯再次打千:“香帅能赏脸下车,不仅是晚生的荣幸,也是保定全城的荣幸,若是白天,晚生会动员保定全城百姓来夹道欢迎。”

  张之洞大笑:“若如此,乃老夫之罪过!”

  说罢,拉起袁世凯的手,二人一道迈步向大门走去。

  稍事休息,袁世凯便请张之洞入席。张之洞说:“老夫已在车上吃过东西,不必再吃晚饭了。”

  袁世凯说:“为请香帅,晚饭已推迟了三个小时,想必同寅们肚子皆饿了,请香帅莫再推辞。”

  张之洞惊道:“何须如此!大家为老夫饿肚子,老夫怎能心安?”

  在袁世凯的陪同下,张之洞一行来到直隶总督衙门花厅。这里早已灯火通明,热气蒸腾,十多席八仙桌上罗列着山珍海味、美酒佳肴,香气弥漫着整个花厅,飘散到直隶总督衙门前后院的各个角落。

  坐定后,由袁世凯带头,接下来直隶司道、保定知府、北洋六镇依次向张之洞敬酒,一个个拣最好听的话恭维着颂扬着,直视张之洞为当今的张陈房杜,一顶顶高帽子戴得老头子头晕晕的,心甜甜的。他怕自己酒后失态,每次敬酒都略微舔舔而已。袁世凯、杨士骧依旧分坐两旁,不断地夹送着各种珍馐美馔,张之洞也只是拣点清淡的尝尝而已。

  为了弥补上次的过失,张之洞这次尽量多和袁世凯说话,不再有意和杨士骧说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

  “慰庭,你什么时候进京?”

  “不瞒香帅,晚生已经向太后、皇上递了折子,请求让晚生依旧在直隶不动。”袁世凯放下筷子,挺起腰板,神态严肃地回答。

  “你不愿意进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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