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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一


  梁鼎芬心里也焦急起来,后悔昨天不该多出“辞行”一节,招来了今天的麻烦。他弯下腰,低声下气地说:“香帅,这都怪卑职乎日管教不严,使得这些学生无尊无卑,不懂规矩。但确实西洋各国现在都不行磕头礼,他们才敢这样放肆。眼看他们就要出国了,今后都会是国家的栋梁,香帅也犯不了为这点小事与他们闹僵,倒是在他们临行前再教诫教诫几句最是重要。卑职想,就让他们依原来书院的规矩,向香帅行鞠躬礼,借他们的口传扬香帅大度宽容、礼贤下士的美德,也是一件好事。”

  张之洞猛然想起唐才常的事来。是的,有几句最要紧的话昨天在书院忘记讲了,今天必须补上。磕头或是鞠躬是次要的,这几句话倒非讲不可。

  他板起面孔对梁鼎芬说:“就按你说的,让他们进来吧!”

  一会儿,梁山长带着三十二名学生来到接客厅。待学生们在接客厅站好后,张之洞穿着全身官服,有意踱着方步款款走出。

  “向制台大人鞠躬!”梁鼎芬扯着喉咙叫道。

  众学生都向张之洞鞠了躬,抬起头看时,但见张之洞拉长着脸,两眼冷冰冰的。

  “昨天在书院,有几句话鄙人忘记对各位说了。各位所去的东洋,西学西政固然先进,但也是一个藏污纳垢的国家。为害中国的罪魁祸首,康有为、梁启超、孙文等人都麇集在那里。他们不仅结会办报,而且私购军火,与国内会党强盗联通一气,图谋暴乱,推翻朝廷。他们是一批十恶不赦的坏人。在你们即将起锚的时候,鄙人郑重地对你们说一句:在东洋只能读书走正道,切不可误人康、梁、孙文的贼船。鄙人昨天说了,学了真本事回来,保证你们升官发财,飞黄腾达。若鬼迷心窍,与康、梁、孙文搅到一起,与朝廷作对,鄙人也决不会因你们是湖广派出而法外施恩,到时别怪鄙人不仁不义了。各位快去码头上船吧,愿一帆风顺,好自为之。”

  走出衙门的三十二名官费留学生,在昨日与今日的对比中,似乎发现了两个截然不同的湖广总督。

  不久,国家又出了一桩大事,湘军最后一位元老,做了三十多年督抚的两江总督刘坤一病逝江宁,朝廷令张之洞兼署江督。张之洞本不想接受这道任命,因为他不愿离开正在整顿与发展中的湖北洋务事业。但他想起此次去江宁,可以为自己了却几段情事,遂答应暂时署理三个月,请朝廷在这期间物色一个合适的两江总督。

  再次署理两江总督的张之洞,时常有一种淡淡的伤痛感。船过采石矶时,他想起六年前与时任皖南道的袁昶的欢快聚会。袁昶一向被他视为门生中最有识见的干才,且仕途顺遂,实可指望日后成为国家的梁柱。谁知恰恰是他的过人识见,招致杀身之祸。现在虽然已给他昭雪,并予以“文贞”的美谥,但到底是人去楼空,一切都晚丁。从他个人来说,是冤里冤枉地丢掉了一条命;对于朝廷来说,五大臣之死,随同当年那场荒唐透顶的闹剧一道,留给史册和后人的,将是永远的耻笑和指摘。一股浓烈的悼念之情,聚集在他的胸臆间,不得不发而为诗,借以宣泄:七国联兵径叩关,知君却敌补青天。千秋人痛晁家令,能为君王策万全。民言吴守治无双,士道文翁教此邦。白叟青衿各私祭,年年万泪咽中江。

  凫雁江湖老不材,百年世事不胜哀。

  采石矶上青青树,曾见传杯射覆来。

  江宁城内的鸡鸣山,是一处风光秀丽且承载着厚重历史积淀的名山。那一年,杨锐匆匆游了一趟鸡鸣山后感叹:倘若在此山上建一座楼房,供游览者饮茶小憩,远眺山景,是一桩功德之事。张之洞记住了这句话。这次一到江宁,便拨款给鸡鸣寺,委托寺僧承办,限定在三个月内建好。寺僧为讨总督欢心,不到两个月,一座二层楼的屋宇便在山顶建立。落成之日,请总督题匾额。

  张之洞一生题联题匾已不计其数,而对着鸡鸣山上的这座楼,他手中的笔久久不能提起。若说袁昶的被杀,让张之洞愤慨忧虑的话;杨锐的被杀,则令他伤痛哀绝!

  对于杨锐,张之洞有着远非一般门生可比的师生情谊。将近三十年了,由学生而幕友而常驻京师的代办,这种非同寻常的关系,在张之洞的周围再也找不出第二人。

  杨锐得张之洞的器重,除开他的学问人品外,最主要的是在中国维新改革这件大事上,他和老师持完全相同的态度。

  他主张变革,主张学习西方,主张引进西学西艺直至西政,是一位站在时代潮流前端的激情洋溢的维新志士。

  但他的维新主张是稳健的,他希望中国的改革是渐进的,是次第推行的,不赞同康有为、谭嗣同等人试图一夜之间改变中国面貌的激进行为。他也希望中国的改革是温和的,是在不过多伤害既得利益者的前提下达到国富民强的愿望。他更服膺张之洞的“中体西用”的说法,认为这才是导中国于正途的惟一准则。他最大的愿望是中国每个督抚都能像张之洞这样脚踏实地地在本省举办新政,发展洋务实业,若中国每个省都像湖北省一样,办工厂,开矿山,建学堂,练新军,有个十年二十年,还怕中国不富强吗?

  他的这些想法和张之洞非常吻合。可惜,他被当作“康党”杀了头,真是冤枉透顶。真正的康党至今逍遥海外,被冤枉的康党却已屈死多年,人世间是多么的不公!令张之洞心中更为痛苦的是,杨锐的千古奇冤,他却不能为之申诉,更不能为之公开辩白!明明含着一肚子苦水,却不能把这苦水吐出!袁昶虽也是冤死,却很快得到昭雪,亲朋好友可以名正言顺地祭奠他,他的子孙不会因此而受牵连。可怜忠心为国的杨叔峤,至今仍身负恶名。朝廷没有为他平反,人们便不敢公开悼念他,他的妻儿便不能抬起头来堂堂正正地做人。作为一个国家大臣,张之洞只能把对杨锐的这份情谊深埋在心底。得知杨锐的妻儿已安全回到四川绵竹老家后,张之洞曾打发大根悄悄地到绵竹,代他去看望,再送二千两银子,叮嘱他们切不可自暴自弃,天道神明,总是会保佑忠良的。

  尽管如此,这几年来,他每当想起往事,杨锐那张憨厚的娃娃脸便会浮现在他的眼前,令他有如利箭穿心般的痛苦,也为自己身居总督高位却不能援救一门生而难受。现在,他突然有了个想法:这个楼房本就是因杨锐的建议而修筑,何不就用此楼而纪念他呢?借题匾额来表达这种心愿吧!但这种表达又不能让人看出来,诸如什么“杨锐楼”“叔峤楼”之类的名字都不能用。煞费苦心地想了很久,张之洞终于想起杨锐背诵杜甫的八哀诗来。八哀诗并非杜甫诗中最好的作品,且篇幅很长,但杨锐却喜欢诵读,且能一字不漏地全部背出。张之洞知道,这是杨锐在借古人之酒浇自己胸中的块垒,老杜伤的是开元、天宝,杨锐伤的是当今。

  “君臣尚论兵,将帅接燕蓟。朗咏六公篇,忧来豁蒙蔽”,杨锐那略带川音的抑扬顿挫之声又响在耳畔。“豁蒙”吧,皇上受康梁之蒙,太后受宵小之蒙,才会酿成戊戌年那场本可避免的悲剧,导致杨锐的含冤受害。也是因太后受载漪、刚毅及义和拳之蒙,才有庚子年那场本不应发生的惨祸,使得袁昶无缘无故地丢了头颅。其实,又何只太后、皇上要豁蒙,中国数万万百姓更需要豁蒙。几个头领登坛一吆喝,便有数十万人响应影从,相信神灵附体、刀枪不入,这还不蒙昧吗?有多少人终生不识一字,非但不懂西学洋务,连孔孟先圣的教导也不与闻,既不知富民强国,也不知修身养性,从生下到死去,浑浑噩噩、糊糊涂涂地过了一辈子。这些碌碌生灵,难道不更需要豁蒙吗?这“豁蒙”二字,既寄托了对杨锐的哀思,又表明了自己的期盼,真是太好不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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