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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这一连串来自四面八方的消息,使得一向抑郁寡欢的谭嗣同更加忧心仲忡。虽然忧虑,但他并不失望,更不沮丧。他坚信惟有变革维新才能救亡图存,才能致中国于富强,这是不能有任何选择、任何犹豫、任何怀疑的惟一道路。早在十多年前,他便看出了这一点。只是,他深知自己是孤独的。后来他结识了康有为、梁启超等人,虽然增加了一些同志,但他仍感孤独。三个月前,皇上诏定国是实行新政,并特征他为四品衔军机章京。他欢欣若狂,认为可以一层平生鸿抱了。然而,来到军机处不久后,从朝廷,从军机处,从各地的奏报上书及四方友人的来信中,他发现,即便是皇帝本人亲自来倡导这件事,却依然是孤独无援。

  他为此哀痛,为此悲愤。他想到中国的读书人,因数千年陈陈相袭的旧观念,使得背上的包袱太过沉重,中国的百姓,因世世代代的贫穷困苦,早已变得麻木不仁,必须要有先知先觉大智大勇者,以生命和鲜血来震惊来唤醒。这段时期来,他已作好了准备:倘若哪天中国需要此种人的话,他谭嗣同愿做第一个!

  多少年来,除了这个伟大的事业能给他带来激情和欢乐外,人世间已没有多少东西让他眷恋,让他牵挂,让他割舍不断的了。

  他最亲爱的母亲二十多年前就已经弃他而去。自那以后,家庭对他来说,就不再意味着亲切和温馨。他恨继母,恨小姨娘,对自己的亲生父亲,他也没有几分感情可言。父亲好色自私糊涂懦弱,虽居高位,实际上算不得一个大丈夫。他无子女:无膝下之欢,也无娇儿之怜。他和夫人之间,或许是前生缘分不够,也或许是后世性格不合,彼此相敬之礼胜过相爱之情。结稿十多年了,分居两地之日多,厮守一室之时少,绝不像寻常小夫妻那样如胶似漆形影不离。同胞兄弟三人,大哥二哥早已先归太虚,他本人也是从鬼门关口转回来的。复生,复生,死而复生,这已经是第二次生命了。

  亲情既淡,生命已再,谭嗣同对人世无所恋,亦无所憾。他常想,倘若到了真要为自己所耗尽心血的事业而献身的那一天,他会坦然面对欣然就义的。他甚至希望有这么一天,他能以一己之生命与鲜血,唤起国人的醒悟,那将是非常值得的,也将是他告别人寰最理想最壮美的方式。

  就在谭嗣同心猿意马惴惴不安地等待的时候,杨锐进来了。灯光下,谭嗣同看到的是一张忧愁的面孔。

  “皇上跟你说了些什么?”谭嗣同走上前去,想帮杨锐脱外褂。杨锐的手摆了摆,两手相碰,谭嗣同感到他的手意外的冷。决不是好事!谭嗣同似乎已觉察了事态的不妙。

  杨锐默默在一条凳子上坐了下来,轻轻地说:“给我一杯凉茶!”

  谭嗣同赶紧将自己喝了一半的茶端过来。杨锐接过,一口气喝了个精光。

  “复生,这是皇上刚才颁给我的密诏,看了你就知道了!”

  杨锐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来,谭嗣同忙接过展开,那纸已被汗水浸成半湿了。他小心翼翼地捧着,凑到灯下看了起来。

  近来朕仰窥皇太后圣意,不愿将法尽变,并不欲将此辈荒谬昏庸之大臣罢黜,而用通达英勇之人,令其议政,以为恐失人心。虽经朕屡次降旨整饬,并且随时有几谏之事,但圣意坚定,终恐无济于事。朕亦岂不知中国积弱不振,至于阽危,皆因此辈所误,但必欲朕一旦痛切降旨,将旧法尽变,而尽黜此昏庸之人,则朕之权力实有未足。果使如此,则朕位且不能保,何况其他!今朕问汝:可有何良策,俾旧法可以全变,将老谬昏庸之大臣尽行罢黜,而登进通达英勇之人,令其议政,使中国转危为安,化弱为强,而又不致有拂圣意。尔其与林旭、刘光第、谭嗣同及诸同志妥速筹商,密缮封奏,由军机大臣代递,候朕熟思,厉行办理。朕实不胜十分焦急,翘盼之至。特谕!

  独处值庐时种种不祥之兆的思考,果然从皇上处得到了验证,谭嗣同一时间悲愤莫名。

  “叔峤,皇上还说了些什么?”

  杨锐从谭嗣同的手里将密诏拿回,重新叠好,放进衣袋里,然后慢慢说:“皇上将昨日在园子里遭太后训斥的事略为说了些。还说,变法到了今天,已处于危急存亡之秋。我们要和康有为、梁启超一起商议,是否可请外国公使馆出面,发表支持文告,借外人之力来压太后。”

  谭嗣同紧闭嘴唇思索着。他深陷的双目和清癯的面孔,因冷峻而变得森厉起来。他伸出手来,对杨锐说:“把密诏交给我,我现在就出宫!”

  如同接受命令似的,杨锐的手不由自主地伸向衣袋。手指刚碰上那张纸,却又停住了。

  “你这样急急忙忙地出宫,会引人怀疑的。很难说门禁中没有太后安置的密探。你难道忘了衣带诏故事吗?可惜我们无针线,不能缝之于衣带中,万一被人搜出怎么办?不如明早,我们从从容容出宫为好。”

  汉末曹操专权,献帝以指血写密诏授国舅董承,命他定计除曹。皇后将此诏缝于赐给董承的衣带之中,而躲过曹操的严查。这便是历史上有名的衣带诏故事。

  谭嗣同听杨锐这么一说,浑身打了下冷颤,难道皇上已到汉献帝那样的可怜地步了吗?

  “皇上漏夜相召,说明此事已经危急了,怎么能再等到明天呢?我必须立即出宫,找南海先生筹商良策,你给我吧!我会有办法不让门禁看出破绽的。”

  杨锐将密诏从衣袋里拿出,但手依旧攥着,不愿交出来。

  “你是怕被人搜出来吧!”谭嗣同在身上摸来摸去,突然有了主意。他把脚上穿的靴子脱下一只,从里面将底帮撕开两寸长的口子。“藏在这里,总可以吧!”

  “好吧!”杨锐觉得将密诏藏在此处,也还妥当,便亲手将密诏小心翼翼地塞进谭嗣同的靴帮子里。谭嗣同重新穿好靴子,神色凄壮地向杨锐抱了抱拳:“我走了!”

  杨锐心一紧,说:“你要多多注意,明天上午我来南海会馆找你。”

  谭嗣同通过景运门时,四个门禁中有两个已坐靠楹柱边睡着了,另外两个正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闲话,见谭嗣同大步流星地朝门口走来,其中一个年岁稍长的开了腔:“谭大人,散差了?”

  谭嗣同随口答道:“这天一丝风都没有,闷得难受。你们还得守在这里,怪辛苦的。”

  另一个年纪稍轻的说:“没法子呀,吃这份粮,就得受这份罪。”

  谭嗣同灵机一动,从衣袋里取出一个银元来:“这是块鹰洋,值七钱二银子,四位哥们拿去买几碗冰镇酸梅汤喝喝吧!”

  那年轻的忙走过来,一手接住,连声说:“谭大人心眼好,怜恤咱哥们,过不了多久,皇上就会赏您个大军机!”

  “好!托你的吉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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