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唐浩明 > 张之洞·下 | 上页 下页 | |
一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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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之洞听出了话中那些时隐时现的幕友情绪。幕府中的人员,有的确实为主人出过很好的主意,有的还亲身参与事情的成功,但无论如何,他们都不会在事情的结束获得属于第一位的荣耀。他们总是辅助者,有的甚至提都没被人提起。压抑委屈之感,为人作嫁之叹,是幕府独具的气氛。这就是幕友情绪。宽厚的主子,幕友的情绪会平和些;与主子有不一般关系的幕友,此种情绪更会平和些。张之洞待幕友算是宽厚,桑治平与他的关系又非比一般,故佐幕十四年来,张之洞才初次感觉到桑治乎其实也有通常的幕友情绪。他暗自责备平日自己粗心了忽略了。张之洞想起二百年前的一个故事来,带着情感说:“康熙年间,河道总督靳辅与他的幕友陈潢之间的友谊,为后世留下了一段主宾之间的佳话。康熙十年,礼部侍郎靳辅外放安徽巡抚。离京南下经过邯郸吕洞宾祠,见祠内墙壁上有一首题诗:四十年中公与侯,虽然是梦也风流。我今落魄邯郸道,要向先生借枕头。靳辅正欲觅一个好幕友,他从诗中看出这正是一个有才学而不遇时运的落魄者。见题诗墨迹未干,知其人尚未走远,便派人四处寻觅,果然找到了。题诗的人名叫陈潢,乃浙江钱塘一个落第秀才。靳辅与陈潢谈了一天一夜,二人深相契合,互为知己。靳辅请陈潢佐幕,陈欣然答应。靳任皖抚六年,陈亦随之六年,二人亦主亦宾,亦师亦友,几无尊卑上下之别。后来靳迁升河道总督,陈又随之赴任。辅佐靳治理黄河,成效巨大。靳不没陈之功,当康熙南巡至河工上时,靳当着康熙面奏陈之功,康熙授陈佥事道。后来,靳遭小人之陷被革职,陈也受到牵连,冤死狱中。四年之后,靳复职。复职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为已死的陈潢伸冤彰绩,又将陈之遗作编为《历代河防统筹》一书刊印,亲自为之作序,将陈潢的治河业绩传播于世。我读前代史乘至此,总免不了为之感慨再三。” 桑治平插话:“靳辅、陈潢之间的友谊,我也曾听人说起过,的确令人感动。” “这些年,我每每将你视为陈潢一类的人物,也愿意做一个惜才爱才真诚待友的靳辅。只是你一再拒绝举荐,所以至今仍是一个布衣,这是我于你有亏之处。” 桑治平笑道:“这的确是我一再拒绝的。你不要有亏欠之感。” “宦海多风波。即便像靳辅那样一心为国的人,也遭人之害,连累了陈潢。我其实也时常有辞家归里的念头,只是身为疆吏不能自由而已。只好硬着头皮做下去,也不知哪天又会遇到一个徐致祥式的人出来跟我作对。你可以随时退身,这就是你胜过我的地方。我同意你的选择,只是,我有两个要求,你务必要接受。” 见张之洞已经允诺,桑治平有一种轻松感。他说:“你有什么要求,只管说,只要我能做到,我会不遗余力的。” “第一,十多年来,你披肝沥胆为我做了很多事,帮了很多忙,远比别的幕友作的贡献为大,但你一直并没有比他们多拿银子。前些年拿的是西席薪水,后些年也拿的一般幕友的薪水。为你请衔你不答应,为你加薪你不肯。你现在要回籍休养了,我送你五千两银子,请你一定要收下。” “香涛兄,你的盛情我领了,但这五千两银子我不能收。”桑治平诚恳说,“十多年来,我的薪水已不低了,除日常开支外,尚有些结余,以后的日子完全可以过得下去。再说,君子相交.以道义为重,我做你的幕友,原本是想借你的名位为国家和百姓做点事,并不在谋利。你也千万莫以薪水少为歉。” 荐举不受,似可理解,这白花花的银子居然也不受,就未免有点太迂执了。这样不要名利的迂执人,茫茫人世能有几个?身为执掌名利的朝廷命官,对于伸手索求,甚至不择手段索求名利的人,不能让他得逞。而对于那些真为国家做事却淡泊名利的人,也不能让他受委屈。这才是头脑明白的官员之所为。想到这里,张之洞正容道:“仲子兄,你不忮不求,真令我钦服,但这五千两银子各有依据,你且听我说清楚。首先,这其中两千两,不是送给你的,而是送给秋菱的。秋菱是你的娃娃亲,也是我的儿女亲家。她遇到这等喜事,我这个做亲家的不能不有所表示。这两千两银子是我的贺礼,给她置办衣物的费用。你无权推辞。” 桑治平知道这是张之洞的随机应变,但也确实不好拒绝,遂笑了笑,点了点头。 “在你光绪十一年主掌幕府日常事务时,我要给你每月加一十两银子的薪水,你没有同意,但我已命账房,每月支出,给你存在南洋钱庄,此笔银子连息钱在内共二千五百八十两。第三,我兼署江督,朝廷给了我兼薪,你当然也应兼薪,这一年来的兼薪共计三百六十两,这几笔银子加起总共四千九百四十两,另外六十两是我送你的路费。所有幕友回籍都有路费,你自然也不能例外。仲子兄,你说这五千两银子你是该收还是不该收?” 桑治平笑了笑说:“难为你一片好心。这样吧,你把存钱庄的二千五百八十两银子依旧存着,算是我捐给幕府的银子。今后若遇到哪位幕友有困难之事,需要银子的话,你代我作主,或二百,或三百地送给他们,其余的那二千四百二十两银子我收下。” “好,好,就依着你吧!”张之洞苦笑着说,“第二,我想请你离开督署之后也不要息居林泉之间不问国事。你以旁观者的身分冷眼观看天下局势,如有大事,请你随时给我以指点。我给你十个有湖广总督关防的火漆信函,这是我平时巡视各处随身所带的密函,你可以交给所在地的县州以上的衙门,他们会连夜加快递给我,不会误事。这件事,请你务必不要推辞。” 桑治平凝神答道:“好,我接受了。只要我认为应尽快告诉你什么,我会动用这些宝贝的。” “好!”张之洞说,“那我就先谢谢你了。你今后务必多多保重。” “香涛兄,请你也务必要为国珍重。”桑治平深情地注视着这位因丧子而显得更加憔悴苍老的总督说,“你这几个月来也明显地老多了,你一身当五省重任,可谓朝廷的江南柱石,你千万不能病倒。近来吃饭睡眠都还好吗?” “吃饭尚可,睡觉比以前差多了。这个把月来连午睡也不敢睡了。” “为什么?” 中午一睡,夜里就更难人眠。但中午若不睡,这一个时辰也不知怎么打发,心里总是郁郁闷闷的。” 桑治平突然间有了个主意:“假若有一个极博学又善言辞的人,每天中午到府里来陪你说说话,帮你打发这一个时辰如何?” 张之洞说:“到哪里去寻这样的人!不瞒你说,我自离开京师外放这些年来,像潘祖荫张佩纶那样既博学又会说话的人还真没遇到几个。江宁附近有这样的人吗?” “有。”桑治平想起一个人来。“钟山书院有个教习,诗做得好,品诗更精当。有次我去书院看主讲蒯光典,恰遇他也在。听他与蒯光典谈前贤今人的诗,颇有点咳唾成珠的味道。” 张之洞说:“钟山书院还有这等人才,他叫什么名字?” 桑治平答:“他叫陈衍,学子们都称他石遗先生,福建侯官人。” 张之洞喜道:“原来陈衍在钟山书院,近在咫尺却不知!” 桑治平说:“你认识他?” “我没有见过他的面。三年前,林赞虞御史外放昭通知府路过武昌时来看我,我见他的纸扇上题了三首绝句,便借过来看。诗写得很不错,下面落款为‘陈衍,二字,便问陈衍是什么人。他告诉我是他的同乡,有闽中第一诗人之称,我那时就想见见此人,想不到他也在江宁。就烦你带个口信,请他明天中午到督署来,我听他谈谈诗。”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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