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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九


  见奕沂如此庄重严肃的神态,李、翁二人突然有一种石头压胸的沉闷感,心里在琢磨:他会说出件什么事来呢?

  “对于倭寇这次悍然进犯朝鲜和我国,我们当然应该与之战斗,所以皇上对日宣战是对的。不过,我们也得作两手准备,若再打败仗,失地丧土,那怎么办?我们总得想个主意才是。辽东距北京并不太远,万一倭寇打到北京,难道我们能叫太后和皇上再来一次庚申年的热河秋弥不成 ?今天对着两位师傅说腹心

  话,我们既要做力战的准备,也要做最坏的估计。到了临近最坏的时候,我以为我们还是不要忌讳和谈。”

  奕沂说到这里,双目注视两位白发老头。见他们都面色端凝,嘴巴紧闭,知他们对“和谈”二字仍固守偏激,遂把口气变得缓婉一些:“当然,我们不是那种兵临城下的和谈,更不是让我大清去向倭寇求和,我的意思是先要做准备,还是以往我的老法子,以夷制夷,俄国和美国都愿意充当调停的使者。”

  “王爷快不要提俄国了,这俄国老毛子太令人气愤了。”翁同穌忍不住插嘴。

  “什么事,翁师傅你说说。”奕沂问。

  “一个月前,我曾奉太后之命悄悄地去了一趟天津。”翁同穌将脸向奕沂、李鸿藻面前凑过去,小声说,“这是一桩极绝密的事,回京后我只跟太后一人禀报过,此外没有对第二个人说,今天我就对王爷和李中堂说说吧!”

  什么绝密事?奕沂、李鸿藻凝神端听。

  翁同穌轻轻地将上个月发生的事说了出来。

  原来,就在乎壤失守、黄海海面上北洋舰队失利的严峻时刻,慈禧想再过二十天便是自己的六十大庆典礼,她希望自己的万寿节在和平的日子里度过,故盼望与日本的战争能早日结束。由外国公使出面来调停,是最能保全脸面的事,她想到了俄国。

  早在光绪十二年,英国侵占巨文岛的时候,李鸿章曾与当时俄国公使拉德仁在天津曾谈及中俄双方对朝鲜半岛安全的保护一事。李鸿章表示,中国不会变更朝鲜政体。拉德仁表示,俄国不会侵占朝鲜土地。当时,双方都只这样说说,并未签约。后来,英国退出巨文岛,李鸿章、拉德仁就不再提这个话了。中日战争爆发后,俄国眼见日本犯占朝鲜,大为不甘心,于是俄国公使喀希尼与李鸿章旧事重提,表示俄国依然承认光绪十二年的

  口头承诺,协助中国保护朝鲜。慈禧听说回国休假的俄国公使喀希尼已假满回任,来到天津,便要翁同穌亲自到天津走一趟,见一见这个俄国公使,就说朝廷请俄国出面调停中日战事。

  但翁同穌死守南宋以来中国士人的原则:不言和谈,何况自己是天子近臣,一向主战,亦不愿此事披露后遭士林的唾骂。慈禧一定要他去,对外严格保密,对天津官场,则以向李鸿章口传谕旨为借口。翁同穌无奈,只得衔命出发。

  他装扮成一个普通百姓,带着三个仆从,趁天未亮离开北京城,坐一条小舢板船取道通州,再沿北运河南行。第二天夜里抵达天津城外,再乘小轿进丫北洋通商大臣衙门,向李鸿章传达太后的谕旨。李鸿章第二天便到俄国驻天津领事馆打听。原来,公使喀希尼并未回任,从俄国回来的是参赞巴维福。巴维福和李鸿章照面后,明确表示喀希尼在国内无权,他说的话不能算数,俄国不便出此关说。李鸿章大为失望。翁同穌急忙赶回北京,向慈禧禀报。他因此对俄国人十分厌恶。默默听完翁同穌的这段长篇陈述后,奕沂问:“俄国人为何这等出尔反尔 ?”

  翁同穌说:“这个嘛,一时也说不清。洋人贪利,不讲信义,也可能他们认为日本强悍,自己敌不过;也可能是本国有麻烦事牵累,无力应付外事;也可能如巴维福所说,喀希尼公使对李鸿章说的话,只是他个人的意愿,而他本人在国内已无权,说话不算数。总之,我们可以俄国的态度作个例子,不能指望洋人,洋人是不会真心帮我们的。”

  “翁师傅说得有道理。”奕沂点点头说,“不过,洋人既然贪利,我们便可以利嗜之。他们的目标是利,间接也帮了我们的忙。俄国既不可信,李鸿章说美国公使田贝愿意来调停。以我过去与洋人们打交道的经验,还是美国人比较实一点。你们看,美国那里是不是可以试一试 ?”

  翁同穌不做声。李鸿藻看出奕沂还是没有放弃他一贯的以夷制夷的外交路数,他现在领军机、领总署,大权在握,要怎么做自然可以怎么做,提出来商量,这是给我们两个老头子的脸面,要知趣才是。想到这里,前清流派首领摸了摸胡须,摆出一副国之大老的架势,缓缓地说:“我中华谋国之道,原本秉承文武遗绪,一张一弛。故战、和两端都应执于手中,张以促战,弛以言和,如此方可厝国家于磐石之上,处暴风骤雨中而不动摇。王爷今日执掌中枢,国运时局,都在王爷的把握中。王爷在努力备战的同时,又在思量外国调停一路,真正是计出万全,允执两端。有王爷掌大清之舵,这是国家之幸,百姓之幸。老夫以为俄国既然不行,可与美国公使事先联系,早作安排。”

  翁同穌睁大着眼睛望着李鸿藻:老头子不是一贯强硬,主战不主和吗?不是一向对洋人深具戒备吗?为何改变了主张,是年老气衰,没有气概呢?还是打定主意尾随恭王,以求死后饰终隆重呢 ?他在心里摇了摇头,嘴巴仍闭着。

  奕沂笑了笑说:“就按李师傅的话办,先得跟美国公使联络联络,早作准备。时候不早了,还有一件事,我也想听听二老的意见。”

  奕沂喝了一口茶说:“督办军务处设立后,第一件事便是调遣人马出山海关对付倭寇,你们看调哪部分兵力为好?”

  翁同穌说:。近几十年来,湘淮两军支撑着大清的天下,这几个月来参战的人马,都是淮军班底,足见淮军已不可用。各省督抚中也有请调出关作战的,惟湖南巡抚吴大澂最为激昂。他所依仗的无非是湘人之斗志,可见湘军余威未尽。眼下六十六镇中,南方尚有十余镇的将官是湘军出身的。我看可调湘军出关,取代淮军。”

  李鸿藻说:“叔平所说极是,舍湘军外无能战者。”

  奕沂若有所思地说:“调湘军出关,就这样定了。谁来做出关湘军的总统领呢?吴大激总不行吧,他没有打过仗,别省将官大概也不会服他。可惜曾国荃去世了,不然由他来领军最合适。”

  “有刘坤一呀!他也是湘军中一员宿将。论资格,健在的湘军将宫中数他最老了。他是两江总督,论官衔也最高,由他领军最合适。”翁同穌忙插话。

  奕沂说:“翁师傅和我想到一起了。环顾各省军营,领湘军的还非刘坤一莫属。只是他也快七十了,精力还济吗?”

  翁同解说:“精力听说还行。当然,骑马冲锋是不行了,要的是他的资望地位。他只需坐镇关外,出谋划策就得了。”

  “那就这样定了,由刘坤一统领各路湘军,出征山海关。”奕沂停了一下说:“两江总督是要职,不可空缺,刘坤一这一走,由谁来接任?”

  “由张之洞来接任吧!”李鸿藻立即说,“我常听人说,今日十八省督抚,论声望,数直隶总督李鸿章第一;论资格,数两江总督刘坤一第一;论才干,数湖广总督张之洞第一。李、刘、张如今是鼎足海内的三督。两江要地,依老夫愚见,还只有调张之洞才压得住。”

  翁同穌心里又嘀咕了:这老头子竟如此顾念他的旧日同党,把张之洞抬得这样高。“海内三鼎足”,这个说法我怎么没听说过?将张之洞排在第三位,人家两广总督李瀚章排第几 ?翁同穌虽不喜欢张之洞,但当着李鸿藻的面,他也不好直接反对,只得转一个弯子:“王爷,刘坤一带兵出关,只是暂时的,不宜开缺他的江督一职。他在江宁十多年了,人地两宜,仗打完了还得让他回江督原任。张之洞去江宁,只能是署理,不能说是接任。”

  “对,署理,叫张之洞以湖督身分署理江督。”

  奕沂见窗外已暮色苍茫,遂起身说:“今日劳累二位师傅大半天,受教良多。天色已晚了,我也不留二位在府里吃饭了。我这里有两匣南海燕窝,分送给两位师傅,就抵这餐饭吧!”

  李鸿藻、翁同穌高高兴兴地从长史宽龄手里接过燕窝,奕沂亲自送他们出客厅门外。

  上午还是阳光灿烂,下午却突然变天了。望着密云不开的灰黑色天空,刚刚复出的恭王心中怅惘起来。他不知道与日本这场战争的结局到底会怎样,也不知道十年来已被老七、世铎等人搅乱的朝政将如何厘清。他更不知道三十年前,与曾国藩、文祥相期的“徐图自强”能不能有实现的一天。“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他嘴上喃喃念着,心里想:今日的我与当年的诸葛亮不是同一处境吗 ?可惜我早已没有诸葛亮当时的青春年华了,朝中也缺乏刘玄德那样贤能诚恳的君主。唉,奕沂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望着昏暗的夜空出神,好半天才无端地冒出一句话来:这天怕是要下雪了。

  (第二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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