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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七


  从北宋末年以降,中国的士大夫在对外交战中就十分忌讳“和谈”二字。七百余年来,有一种观念在士人之间约定俗成:谁主和,谁就是懦夫、胆小鬼,甚至是卖国贼;谁主战,谁就是勇士、英雄、爱国者。所以,一旦国遇外患,总是主战呼声一浪盖过一浪,调子一个比一个唱得高,尤其是那些清流们,他们既不知己,也不知彼,自己既没有办事的实际经历,又知道真的打起仗来,也不会上前线亲冒矢石,倘若出了什么事,他们也不负任何责

  任。于是,他们主战的喊声比谁都响亮,以此博得国人的赞赏,同时也借以打击那些真正做实事但又与他们有冲突的人。作为多年来众矢之的的李鸿章,早巳看透了清流的这一套伎俩,对之深恶痛绝,但他又无可奈何。七百余年来积习而成的国情,你一人能改变得了吗 ?百无办法的时候,他也只能绕着躲着。而今,他苦心经营二十多年、耗费国家数以千万计银两的北洋舰队惨败于敌手,他的声望已降到了一生的最低点,他再提出“和谈”一事,岂不招致更大的举国唾骂吗 ?何况,宣战谕旨是皇上经太后同意颁发的,他李鸿章能唱反调吗?即便在恭王这样相交四十年的上司面前,李鸿章也不敢冒这个天下之大不韪,只得硬着心说:“战与和,这是国家的头等大事,老臣已疲惫昏聩,这事得由王爷与太后、皇上来决定。”

  恭王知道李鸿章的难处,不过,他已从李的神色中探到几分底细,遂不勉强。看看已到中午,便中止谈话,请李鸿章吃午饭。饭后李鸿章告辞回贤良寺,奕沂也不挽留。他必须好好午睡一下,下午四点钟还有一个重要的约会。

  三点三刻,奕沂被叫醒,来到王府二进院子南面的中式客厅。这是自和坤时代起,中经庆王时代,直到恭王手里都一直是王府最重要的会客场所。整个客厅的布置,是纯粹的中国风味。

  檀木雕花高背椅,镶着黑纹大理石的木茶几,博古架上摆着价值昂贵的各色古董。这一切都显示着浓郁的中国式的审美情趣。尤其是墙上所悬挂的三代帝王墨宝,更凸现了客厅主人的高贵地位。

  东面墙上挂的是嘉庆帝送给其兄庆王永璘的字,上面是四个楷书:棠棣之花。取的是《诗经.棠棣》篇的首句。笔势于端庄中微显锋芒,流露出那位越过众兄而取得帝位的颐琰的得意之态。西面墙上挂的是道光帝赐给奕沂的一句话:节俭为天下至美之德。字体规矩而略显笨拙,极像那位龙袍上打补钉、又瘦又黑又精力充沛的“老土”皇帝。北面正墙上,悬挂的是一幅画,画的是三支飘逸的兰草花。上款题了八个字:花中仙子,草中极品。下款题为:皇六弟鉴园主人清赏。字迹清秀俊逸,正是那位文采风流的文宗爷的手迹。这幅字画原本挂在东面,北面挂的是奕沂的祖父嘉庆的那幅字。那年奕沂四十大寿,正是慈禧与奕沂关系最为密切的时候,慈禧带着小皇上同治亲临恭王府祝寿,在客厅闲聊家常。慈禧一时兴起,指着东边的字画说:那是我跟文宗爷合作的,我画的兰花,文宗爷题的款。满座人忙站起仔细欣赏这幅字画,一个劲地恭维这几笔兰花画得神极妙极,慈禧很高兴。第二天,奕沂就叫人将这幅字画与祖父的字换了个位置。第三天,慈禧与奕沂谈完国事后,若无其事地说,正面墙还是应该挂老祖宗的字,我与文宗爷的字画依然挂回原处。奕沂听了,忙说,就这样最好,就这样最好!一边说一边背上直冒冷汗:我府上昨天的事她怎么今天就知道了,而且如此在乎!从此,这幅画挂在正中的位置再不能移动了。自那以后,也再没听慈禧说起挪回原地的话。

  奕祈刚落座,他所约会的两个客人便被宽龄导引了进来。走在前面的那位白发苍苍、颤颤巍巍,人未进门先就干嚎:“王爷呀!想不到老朽还有见到您复出的一天!”一边说一边摇摇晃晃地跨过门槛,刚进门,便又急着要下跪,奕沂忙快走前一步,双手扶起说:“李师傅,担当不起,担当不起!”跟在李师傅后面的是一个虚胖臃肿的老头子,也跟着喊着:“王爷呀!可盼着这一天了!”说罢抬起手直抹眼泪,趁着奕沂扶李师傅的时候,忙双膝跪在地上,对着奕沂的脚磕了三个响头,慌得奕沂忙说:“翁师傅,请起,请起!”忙着走了过来,双手将他扶起。

  这两个老头子对奕沂的感情显然非礼王和李鸿章可比,看起来,奕沂此次的复出与他们似有着切身相关的利益,不然不至于如此动情。他们是什么人呢?

  原来,被称作李师傅的就是京中大老七十五高龄的李鸿藻,被称作翁师傅的便是与李鸿章嫌隙甚深的翁同穌。李鸿藻做过同治帝的师傅,翁同穌做过同治、光绪两朝帝师。清代皇室对帝师特别优渥。从皇上到文武百官,对做过帝师的人均以师傅相称,以示尊崇。对于军机处,奕沂采取暂时只增补不罢黜的策略,他首先想到要增补的,便是十年前因自己的原因而退出的那几位军机大臣。当时共进退的有四位,其中大学士宝垫,工部尚书景廉都已去世,在世的只有李鸿藻、翁同穌了。李、翁二人虽仍分别为礼部尚书和户部尚书,但在不在军机却有很大差别。自己既已复位,当然也要让他们复位,何况这次他们二人也为此出力甚多。所以,在堆成小山般请求接见的文武大臣名刺中,恭王将李、翁的名刺挑出来,排在仅次于李鸿章的第二位,并特为安排在中式传统客厅里予以会见。

  三人坐定后,李鸿藻还在用手抹着他那两只昏花的老眼,嘴里喃喃地说:“我可活到这一天了,终于看到王爷您再领军机处了。我就明天死,也瞑目了。”

  李鸿藻这句伤感的话自有他的真情在内。这十年来,他不仅丢了军机大臣,也因清流凋零、盛况不再而丢了清流领袖的地位,心中常有苍凉之情,年愈老而此情愈炽。

  奕沂忙说:“李师傅,您可不能说这样的话,我还要多多借重您埋!”

  “我不行啦,我老啦!”李鸿藻摇了摇白花花的大脑袋,摸着银似的长须说,“平壤失守的消息传到京师,我心里急了。国家到了这种地步,礼王爷看来是无能为力了,扭转乾坤只能靠王爷您。我当天晚上便坐轿去叔平府上,请他和我会衔奏请恭王复出。我这副老脸没有面子了,要借重叔平在皇上面前说话的分量。”

  “老中堂言重了!”翁同穌忙插话,“我跟老中堂是不谋而合,正准备第二天上他的府上商议这事,不料老中堂夤夜来了。这天夜晚,我和老中堂一起就拟好了折子,一直忙了大半夜。我不能让老中堂连夜回去,就请他在我家里委屈睡一睡,第二天中午才让他回府。”

  李鸿藻说:。这是我四五十年来第一次在别人家里过夜。”

  奕沂知道这两个自己过去的老搭档,互相之间一唱一和地说这番话的真实用意,遂不再转弯子,直截亮出了底牌:“甲申年因我的无能而使两位师傅受牵连,十年来我每想起此事,便于心戚然。这次二位力荐,我心中甚是感激。年纪老了,身体又衰弱,本不应出山,但二位师傅的好意我不能拂。再说,我不出山,二位的军机,谁来恢复 ?二位都官佚崇隆,不在乎一个军机,但这不是兼不兼差的事,这是恢复名誉的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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