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唐浩明 > 张之洞·中 | 上页 下页 | |
一〇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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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鱼缸里养着三条金鱼。这三条金鱼是她从日本带来的宝贝,爱得不得了。就从这里下手。我忙去后院找来一根细竹竿,又从太太房里寻了一根针和一根细线,很快做成一副钓鱼竿,挖了一条小蚯蚓挂在钓钩上。然后人站在窗外,将钓竿从窗口里伸进去,直伸到金鱼缸上。钓丝垂进鱼缸,小蚯蚓在水里乱动,引得三条金鱼一阵嘴馋,一条鼓跟黑金鱼一口吞下蚯蚓。我心里高兴极了,忙将钓竿一抬,黑金鱼被我钓到了半空,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就在这时,门打开了,吉田贞气呼呼地冲了出来,嚷道:死鬼,死鬼,你快放下!我趁这个机会,溜进她的房里,整整一夜再不出来了。就这样,和好了。” 说罢,自己捂着肚子笑个不停。张之洞看着辜鸿铭这副乐不可支的天真相,也被感染着心情舒畅起来。他心里想着:天底下不乏聪明人,但聪明人往往机心多,难以相处;天底下也多无机心的人,但此辈又往往愚昧无知。像辜鸿铭这种绝顶聪明而又无机心、闯荡四海而又天真单纯的人真是少之又少。幕府有个这样的人物,烦杂枯燥的簿书日子该增添多少生趣啊!从此,张之洞对这个有趣的混血儿更多了几分亲近感。 生命力陡增和洋务的兴旺,让张之洞处在欣欣然中,对蔡锡勇、陈念扔等人禀报的实际困难,总是以三军统帅般的果决魄力和宏阔气概予以断然处置。 蔡锡勇说,马鞍山的煤含硫磺过多,炼出的焦煤成色不高。张之洞便问,哪里有合适的煤?蔡锡勇说,直隶开平的煤较好。张之洞立即说,那就从开平去买煤。蔡锡勇说:运费太多。张之洞说,不必考虑这些。于是,铁厂便以高出马鞍山七八倍的价从开平买煤。成本开支一时骤增。 陈念扔遂禀报丈人,眼下厂里经营甚是困难,每日化铁炉出生铁一百吨,则亏本二千两银子,一月下来,化铁炉就亏损六万两。湖北官场上不少人都说早知如此,不如买洋人的钢铁。还要不了这多银子。张之洞开导女婿,万事开头难。眼下铁厂未走人正道,产量低,自然成本高,以后日产量增大,铁的质量提高,能够与洋人的铁一样好卖了,成本自然就降低了。这尚在其次,最重要的在于我们中国人自己能用洋法造出铁来了,这个意义就非比寻常,这将大大激发我们中国人的自强信心。我们不能永远靠买洋人的成品过日子,万一哪天与洋人交恶了,他不卖给我们怎么办 ?再者,我们办铁厂,重在开风气之先,要借此影响全国十八省;倘若我们遇到困难就退缩,那别人就再也不敢跟上来了,洋务实业何年何月才能进入中国? 陈念礽觉得丈人的话说得对,的确应该想得多看得远,于是再也不提亏本的事了。 有一天,辜鸿铭气呼呼地走进签押房,对着张之洞大声说:“香帅,这铁厂办事越来越不像话了。” “什么事得罪了你?” 张之洞知道辜鸿铭办事一向使气任性,很难与人共处,不待他开口,心里早已多半认为,又是这位怪脾气的混血儿在自个儿招是惹非了。 “香帅,你看看,有这个理没有?”辜鸿铭从头上抓下瓜皮帽,青色的头皮、后脑勺的大辫子,与镜片后面那两只灰蓝色的大眼睛配在一起,显得极不和谐。 “我六天前跟铁厂的协办刘候补道说,过江到英国驻汉口领事馆会见新来的领事詹姆士先生,顺便向詹姆士打听目前英国的钢铁行情,请他派一个人与我一道去。这本是一次礼貌性的见面,只需铁厂派一位主管行销的科员同去就行了。不料刘道说,拜访英国的新领事,可是一桩大事,我们得好好计议计议。他们一议便议了五天,昨天上午派人接我到铁厂。刘道认真地对我说,朝廷派往英国的公使是侍郎级的官员,那么英国派驻我国的公使的级别也应如此看,侍郎在京师为正二品,外放则为巡 抚级。驻汉口的领事比公使低一级,也应相当于我们湖北的两司。按礼仪,新领事来后,我们铁厂第一次正式拜访,应请藩台大人和臬台大人一道去,才显得郑重。但他们忙,请不动,铁厂应去最高官,即请蔡督办。但蔡督办这些天有病,也不能去,就得由本道代行。但本道只是协办,官阶也只是四品,不能相敌。与各位商议后,决定再加派两位知府级处办、四位知县级科办,七个人的品级累积起来,大致应与英国领事的级别差不多了。负责行销的吴科员只是一个从九品,他只能作为随员跟从。本道一再叮嘱吴科员,你虽是随员,但实际事是你办,你一定要好好听,回来好好写一份帖子留下备蔡督办和各位会办、协办、监督、襄理老爷们传阅。就这样,刘道带了一行十余人浩浩荡荡、排场十足地陪我过江去了汉口领事馆,把人家詹姆士吓了一大跳,还以为我们是上门找麻烦来的,忙叫卫士荷枪实弹以待。香帅,你看看,一件极小的小事,却被他们办得这样复杂而烦琐,您看铁厂还像不像话!” 不料,张之洞哈哈大笑起来,连说了几句“有趣有趣”后,对辜鸿铭说:“一个道员,两个知府,四个知县,加起来敌一个两司,刘道这个算法,确实新鲜少见。是不是相敌,谁也说不准。但是,汤生,你也不要太气愤,这也说明刘道办事的认真。中国是礼义之邦,在外人面前更要体现礼义之邦的风范釆。对此,我还是欣赏的。我对他们说过,铁厂也好,枪炮厂也好,就是织布局、纱厂也好,虽是洋务局厂,也要比照我们衙门的规格办。铁厂的督办是蔡道,协办是刘道,在我们的心目中,它就相当于我们的道员级衙门。织布局的总办是莫候补知府,我就是有意将织布局比铁厂低一个级别,相当于我们的知府衙门。纱厂的总办廖候补知县又低一级,它就是知县衙门。要这样,才有个上下等级的区别。别尊卑,明贵贱,这是圣人为我们制定的治国大纲,也是我们中华民族礼仪的精华之所在。我们办洋务,也要用这个办法,否则就会乱了套。汤生,你要理解刘道的用意,不必生气。” 辜鸿铭听了张之洞这番话,倒也不知再说什么是好。这些年来,他在张之洞的具体指导下,用心攻读全套儒家经典,对中国文化有了较深的理解,知道总督的话没有错,整个儒家学说,就是建筑在亲疏尊卑、上下等级的基础之上。用圣人的话来说,便是“正名”。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但会见一个领事,要如此烦琐,他却不能赞同。此事至少影响了办事的效率,耗费了许多不相干人的精力时间。不办事的人堂堂正正地坐在台面上,真正办事的人则只能一旁侍立,这算什么 ?在西方,是绝对不会出现这种场面的。 他退出签押房,将总督关于洋务局厂也要按朝廷设的衙门规矩办的这一番训示,告诉幕友堂的众人后,那些读“四书”“五经”、办刑名钱谷的幕友们,则一致赞扬总督的治理洋务有方。他们说,无规矩则无方圆,在中国办洋务局厂不遵中国的礼制,那怎么行 ?还是香帅有办法!那些读洋文西书的洋务幕友则纷纷表示难以接受。他们认为,局厂好比是大作坊,作坊是要出产品的,怎能以衙门视之?英美德法这些国家在办局厂方面已有一整套行之有效的管理办法,应该连同机器技术一道引进来。若机器技术是西洋的,管理则是中国衙门式的土办法,这洋务实业能办得好吗 ?但这是他们私下议论时的忧虑,谁也不敢去向总督提出。用中华礼仪、圣人之教来办洋务,这是何等堂堂正正冠冕堂皇!你一个中国人,还能不遵中国的礼教? 张之洞如此劲头十足地在湖北大力兴办洋务,雄心勃勃地立志要在三五年时间里把湖北变成海内第一洋务强省,不料,一场大仗突然爆发。这场意外的战争给中国带来巨大的影响,成为改变近世中国命运的一个转捩点。这场战争,便是有名的甲午海战。 这年十月,是慈禧太后的六十大寿。早在去年开始,朝廷便已大张旗鼓地筹办万寿大典,并增加恩科乡试和恩科会试。又指令各省必须为老佛爷的万寿捐银送礼,用于颐和园的扫尾工程和大典的开支。当时,这道廷命下到湖广衙门时,辜鸿铭正在张之洞的旁边,他看到后笑了笑说:“香帅,西方有一支人人都会唱的生日歌,一人过生日,大家都唱这首歌向他祝贺。太后过生日,我来为她献一首生日歌,烦你替我奏报给她如何 ?” 张之洞说:“你先把歌词念给我听听。” 辜鸿铭眨了眨灰蓝眼睛,摇头晃脑地念道:“天子万年,百姓捐钱。万寿无疆,百姓遭殃。” 一旁的梁鼎芬、梁敦彦等人都掩口笑了起来,心里说:这个混血儿好大的胆子,竟敢当着张大人的面咒骂太后,岂不要被他训个半死! 想不到,张之洞不仅未骂,反而也跟着笑了起来,笑后拍拍辜鸿铭的肩膀,说:“你这个生日歌,只在此处唱一遍算了,到外面去瞎唱,我可保不了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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