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唐浩明 > 张之洞·中 | 上页 下页 | |
九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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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耆边说边将手中的表放进衣袋里。晴川阁内外,响起一片笑声,中外贵客皆大欢喜。 俄国皇储尼古拉太子与希腊公爵凡纳世子离开武汉不久,英国人办的中文版《字林西报》,便以重要位置连续两天报道俄皇太子一行在武汉三镇参观的情况,着重介绍了汉阳铁厂和枪炮厂,称赞汉阳铁厂是亚洲第一大钢铁企业,又说汉阳兵工厂年产新式步枪三十万支,而这些赞誉用的都是俄皇太子的原话。并随文刊载了好几幅工厂正在生产的实况照片,又详细报道了晴川阁的盛宴,而且刊登了张之洞赠送给两位贵宾的诗。 《字林西报》是一家很有权威的报纸,西方各国公使对于中国的事情,一般不相信从北京发出的京报,认为那纯是朝廷的御用工具,反而相信设在上海的《字林西报》,说它公正,不存政治偏见。因为洋人看得起,朝廷便跟着看得起。于是,这家外人办的报纸,反而比中国人自己办的报纸更有分量,说的话更算数,真令中国人尴尬难堪。不幸的是,这种现象竟然延续多年,成为近代中国诸多悲哀中的一个。 《字林西报》的这篇报道,特别是它对汉阳铁厂、枪炮厂及其湖广总督张之洞的赞扬,立即在海内海外朝野上下引起轰动。朝廷中过去有些人经常指摘张之洞好大喜功、挥霍糜费,现在也缄口不言了。支持他的人,遂借机赞扬张之洞办的是强国富民的实事,为国家争了脸面,应当大力支持。这些人明显占了上风,户部下文,允许张之洞从上交盐课中截取八十万两银子,用于铁厂和枪炮厂的兴建。英国、法国、德国驻汉口领事馆都派人前来总督衙门,商谈如何将本国的机器卖给湖北。英国领事馆仗着辜鸿铭的那段往事明显地占了优势。他们又主动提出低息借二百万港元,以江汉关关税作抵押,这无疑是雪中送炭的得力之着。 有了八十万盐课和二百万洋款,张之洞真个是如虎添翼,借长袖而起舞了。第一步,便是将筹措多年的织布局厂房兴建起来。 早在两广总督任上,张之洞在筹办铁厂的同时就酝酿建广东织布局,并拟以向闱赌商派捐的办法来筹款,先一年派捐四十万两,第二年派捐五十六万两。银子还没有收上来,张之洞便奉调武昌。李瀚章不愿办铁厂,也不想办织布局,于是张之洞连铁厂一起将织布局迁到武昌。 因为湖北经费紧张,必须仰仗广东的银子,张之洞遂与李瀚章商议,粤鄂共办织布局,广东省以九十六万两银子捐款作为股份人局。但李瀚章对织布局能否赢利无信心,反复磋商后同意拿出五十万两银子入股。张之洞不得已在湖北东挪西借,又凑了三十万,才将英国机器的订购款付清,去年机器已运到武昌来了。但一则缺经费,二则忙于铁厂、枪炮厂分不过心,于是这些机器便只好锁进仓库。这下好了,张之洞从中拿出五十万两银子来,立即在武昌城文昌门外兴建厂房。 接下来,张之洞便着手创建纺纱厂。湖北天门、潜江一带历来便是有名的产棉区,所产棉花量多质优。民问纺纱工艺粗糙费时,好棉花却得不到好的使用。那年张謇、郑观应向张之洞建议,棉花是湖北一大财富,不利用太可惜了。现在织布局办起了,棉纱便有了固定的销路。用湖北的棉花纺湖北的纱,用湖北的纱织湖北的布,再将这些布匹向各省销售。纺纱、织布两局都赢了利,又可以补贴铁厂和枪炮厂,还可以办别的事,这是一条正经八百的生财致富之道。于是挨着织布局的旁边,一座规模宏大的厂房又动工兴建了。 这时,上海有个丝业巨商黄佐卿,看中了张之洞是个有气魄办实事的官员,他极想将已在江南开创并收效甚好的蚕丝事业,借张之洞的权力在湖北发展,于是从上海来到武昌,提议与湖北合办缫丝局:湖北官方出银八万两,他出银二万两,所得利润同样八二分成。张之洞欣然赞同。于是湖北缫丝局的厂房便在武昌水果湖旁边也热气腾腾地兴工了。黄佐卿又向张之洞建议,湖北苎麻种植面广,将这项资源开辟出来,也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好事。张之洞也采纳了他的建议,委托他派人去日本购买制麻机器,物色技师,一待缫丝局建成投产后,便来全力筹建湖北制麻局。 张之洞雄心勃勃,希望通过布、纱、丝、麻四局的建立,在湖北形成一套用洋机器生产的纺织工业体系,既直接造福于湖北农人,方便全国百姓,又将开中国新式纺织风气之先,使沿袭几千年的手工织布,从农人家中走出来,变为大量生产的社会商品。 随着洋务事业的蓬勃发展,张之洞越来越感到洋务人才的短缺。他和蔡锡勇等人商量,在铁政局旁边兴建一所洋务学堂,取名自强学堂。聘请蔡锡勇兼任学堂总办,以陈念扔为提调、梁敦彦为总教习,聘请所有从美国回归的留学生为教习。自强学堂设方言、格致、算学、商务四科。以方言为基础科,方言科以西文为主,分英文、法文、俄文、德文四门。 因为布、纱、丝、麻四局的原料均来自乡村,农学已成为一门必须研究的大学问,又因为铁厂枪炮厂急需一批操作工,张之洞又相继办起湖北农务学堂和湖北工艺学堂。 这期间,炼钢炉已安装好,枪炮厂的机器也全部从美国、德国等国家运来,铁厂和枪炮厂名副其实地投产运行了。 短短的一年多时间里,湖北的重工业、轻工业从无到有勃然兴起,新式学堂由少到多全面兴办,以汉阳铁厂为代表的湖北洋务事业如一股大潮,冲击着一向保守闭塞的荆楚官场士林、城镇乡村,引起各界震动,从而使得两湖风气大变。它又如一道虹霓,闪耀着七彩光亮,高悬在江汉天穹,备受朝野内外、东西南北的瞩目,成为时论舆情的热点、府衙廛市的谈资,或誉或毁,或慕或嫉。总之,都不能轻觑小看,更不能无视它的存在。 看着这一切,身任十余年艰巨的张之洞心中泛起一股自得自慰之感,也就在这时,他突然有了一种疲倦感。 佩玉对丈夫说:“早该歇歇了,即便是一尊罗汉,这样没命的辛苦,也要闹出病来的。趁着休闲的这些日子,把孩子们的大事给办了。我看你,都把这事丢到脑背后去了吧!” 这怎么可能呢?仁梃、准儿的母亲都不在了,娶妇嫁女的大事,理应由他这个做父亲的一手操持。早在徐致祥参劾案之前,他和佩玉就商量过小儿女的婚事。参劾风波平息后,张之洞正儿八经地将此事提出来,分头与桑治平夫妇、准儿和念礽谈起,令他欣慰的是大家都没意见。 桑家夫妇喜欢仁梃是意料中事,连准儿都相中念扔的人品才学,不嫌他大自己十二岁,张之洞对女儿的择人眼力甚是满意。 于是张之洞和桑治平商量,决定先订婚,两年后再结婚,一则是四个年轻人中三个都尚小,过两年正好,二则因为张之洞曾托付吴秋衣办的事,还得过两年才有消息。 原来,小儿女们订婚的先一年,在吴秋衣离开武汉准备继续漫游天下的前夕,张之洞托老友为他寻觅几块好琴材。吴秋衣问他做什么用。他说准备几张琴,今后儿子娶妇、女儿嫁人,不送银钱,每人送一张琴。吴秋衣拍手笑道:“好个高雅的总督,这礼物再好不过了。”两人约好,三年后的中秋节前再在武汉相会,吴秋衣一定设法带几块好琴材来。 现在离三年约期只有两个多月了,那个浪迹江湖的郎中还记得这件事吗?无论吴秋衣返不返武汉,琴材有没有觅到,今年秋季是一定要将小儿女们的大事办了的。 就在中秋节的前几天,归元寺的小沙弥给总督衙门的大门送来了一封总督亲启的信。张之洞拆开信一看,原来是吴秋衣的亲笔,说是三天前已重返武汉,现仍住在归元寺里,已觅到上等琴材,欲送上衙门,请定一个时间。 张之洞想,让一个江湖郎中进衙门来找他总不太合适,便随手写了两句话:定于明天傍晚在归元寺会面,纯是朋友晤谈,万不可惊动寺院僧众。封好后交归元寺的小沙弥带回。 次日傍晚,身着便装的张之洞与桑治平、大根三人悄悄地来到归元寺。此时,山门已关,香客和游人都已散去,喧嚣浮躁也随之被安宁清静所代替。薄暮之中,鼓声在沉沉地响着,依稀可见香炉中的余烟尚在袅袅升腾。佛祖和众菩萨罗汉的金身塑像,在暮色苍茫和霭霭香烟中,比起白日来更为神圣庄严。 闹市中的归元寺,大概只有这个时候,才真正像一座丛林禅院。四年前,监院上告方丈与知客僧合谋私卖龟山寺产的事,后来因为将赵茂昌与张之洞搅和在一起了,湖广衙门也无人来追查,方丈听到风声后,便赶紧破土动工兴建罗汉堂。 罗汉堂一动工,一则说明钱是用在正路上,二则众僧的兴趣便都转到工程上去了,三则王程一开工,一天好几百人吃饭,好酒好菜跟着进来,厨房热气腾腾的,全体僧人也都沾了油水。这样一来,方丈和知客僧得到拥护,监院反倒孤立了。没多久他便灰溜溜地一个人外出云游,至今未归。三年后罗汉堂建成,但再无钱给五百罗汉塑像,只好将堂空着,以后有了钱再说。僧众们看着这间空殿堂,也不再有什么意见,有人建议将殿堂收拾好,下雨下雪天,大家干脆到这里来活动活动,聚在一起聊聊天练练拳脚也好,于是众皆拥护。罗汉堂就变成了和尚堂,泥菩萨暂时让给活菩萨快活快活。 张之洞一行从西侧门进寺院,经过空空的罗汉堂,来到云水堂东边的一间宽大禅房里,吴秋衣早已打扫干净,烧好热茶在等着他们。 “秋衣兄,你黑瘦多了,三年来走了不少的地方吧!”大家坐定后,张之洞笑着问。 “我是跋山涉水餐风宿露,面孔自然黑瘦。你做官当老爷,怎么这几年也黑瘦多了!”吴秋衣望着张之洞,爽朗地笑起来。 张之洞说:“我这个官老爷做得决不比你这个郎中轻松,又要烦心费神,又要视察各个局厂,怎么不黑瘦?” 桑治平说:“做官比做云游客难多了,秋衣兄虽然肤体黑瘦,但头发却没有白。你看张大人,都已经须发如银了。” “哎!”吴秋衣叹了一口气。“像他这样的官自然难做。不过话说回来,普天之下,又有几个张香涛?你看官场上的那些大小角色们,哪个不养得白白胖胖的,五六十岁的人,乌纱帽下的辫儿一根根油光水滑的,香涛你也是自找苦吃呀!” “不说这些了。”张之洞是个倔强人,不高兴听这种泄气话。“秋衣兄,说说你这几年的经历吧。你的上等琴材是哪里寻到的。” “我把琴材先拿给你看吧!” “过会儿吧!”张之洞不想让吴秋衣觉得他到归元寺,就是冲着琴材而来的;他来这里主要是看老朋友,听老朋友说话的。“我们好好聊聊,过会儿再看。” “好吧!”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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