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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行。”王定安摸着愈加尖瘦的干下巴思索着说,“皇上亲政两三年了。听说皇上遇事不大情愿听太后的,要自己做主。皇上特别相信翁同府。张之洞过去仗着太后和醇王的宠信,才敢于那样跋扈嚣张,现在醇王已死,西太后归政,我们得摸摸皇上和翁同龢的态度,若皇上和翁同龢不像太后和醇王那样,那我们就好办了。”

  “还是你计虑得深远。”葆庚点点头说,“朝廷内部的事由我来打听。”

  葆庚于是很留心这方面的动态,但所获不大。几天后,大理寺卿徐致祥邀请他去听戏,不料,作客徐府时却很轻易地得到他所要的消息。

  徐致祥和葆庚同为九卿,彼此很熟,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爱好,即听戏听曲子。若听说哪个戏园有唱得好的戏子,他们就会请来家唱几曲堂会,届时会将一班同好邀来一起听。两人常常互相邀请,听完后照例设饭局,边喝酒边论戏,大家都觉得这半天过得很快活。

  这天,葆庚在徐府听的是新从安徽来到京城,在大栅栏三庆班唱老生的程继宗,据说是程长庚大哥的后人。程继宗唱了几个老生名段,如《草船借箭》《空城计》《捉放曹》等,这几段老生戏唱得苍劲低回,韵味十足,大家不时击掌叫好。吃了晚饭诸票友各自告辞回家时,徐致祥又特为将葆庚留下来聊天。

  “葆翁,我给你说一桩有趣的奇事。近日大理寺收到一份状子,告的是湖广总督衙门的文案赵茂昌,这倒不奇,奇的是告状的人乃汉阳归元寺的和尚。大理寺的官吏都说,和尚告官员,而且直接告到大理寺,这真是罕见的怪事。”

  这不仅是奇事,简直是喜从天降,正要找张之洞的把柄,这把柄不就送上来了吗?他压住心头的狂喜,笑道:“噫,真正是少见的趣事。这和尚是归元寺的方丈吗,他告赵茂昌什么状 ?”

  “不是方丈,是监院。”

  佛寺名日世外净土,其实和俗世官场一样的等级森严。凡初具规模的佛寺都有严格管理制度,寺里地位最高的僧人为方丈,方丈之下为监院,监院负责管理寺内一切事务,犹如总管。接下来依次为负责接待的知客僧,负责纠察的僧值,负责僧客的维那,负责缮事的典座,负责客房的寮元,负责方丈室事务的衣钵和负责文书的书记。自监院之下至书记,号称八大执事,各司其职,上下分明。

  “这监院名叫清寂。”徐致祥兴味极浓地说下去,“清寂在状子上说,湖广总督衙门总文案赵茂昌奉总督之命,购买归元寺寺产办铁厂。赵茂昌与归元寺方丈、知客僧、维那互相勾结,从中牟取暴利。赵茂昌接受了方丈的贿赂三千两银子,而方丈、知客僧、维那又从卖得二万三千两银子里分别私吞一千两、六百两和四百两,方丈、知客僧和维那拿了这笔黑心银子在寺外买私宅、养女人,败坏寺规。归元寺众僧愤恨不已,请大理寺作主,严惩这批不法之徒。”

  葆庚拍手大笑:“有趣有趣,和尚买私宅养女人,归元寺是海内名刹,出了这等事,真是大新闻。老兄,这个清寂不仅告了官员,也连和尚一起告了。”

  徐致祥也笑道:“大理寺原本不受这种状子,但同僚们都兴致很高地接收了。一是和尚告官及和尚内讧都颇为有味,二来为那个监院着想,事情牵涉到湖广总督衙门,湖北还有哪个衙门敢受理这个诉讼 ?他来上告大理寺,也是不得已。”

  葆庚试探着问:“和老,这牵涉到湖广总督衙门的事,你就不怕惹麻烦吗,张之洞那人仗着关外大捷的功劳,现在是眼睛长在头顶上,老虎屁股摸不得!”

  “我跟张之洞同在翰林院多年,我怕什么?他张之洞的底细我还不清楚吗?哼。”徐致祥从鼻子里冒出的这一声“哼”,十足地表露他的心态。“张之洞这些年太得意了,我得在他的头上敲几下。”

  徐致祥的确与张之洞在翰苑共事多年,与张佩纶、张之洞等人一样,他也是个喜欢上疏言事的人。但他缺乏张佩纶的精辟和张之洞的稳重,易于冲动,好出风头,常常事情尚未全部弄清便急着上折,生怕人家抢了头功似的。故而他上疏虽多,影响大的却极少,当时以李鸿藻为首领的京师清流党也不怎么看重他。同为言官,眼看张之洞名满天下,而自己却声名远不及,他心里总免不了有点酸酸的。这种酸妒感随着张之洞的仕途大顺而愈加浓烈。

  更重要的是,他与张之洞在洋务一事上所持观点大相径庭。光绪十年,在中国要不要修建铁路的大争论中,徐致祥连上了两道措辞激烈的反对奏疏,被斥为荒谬,予以降三级处分。事隔四年,关于铁路的讨论再次展开,张之洞力主修建,并提出先建腹省干线的主张,徐致祥仍持反对论。

  徐致祥在朝廷高层中并不乏支持者。’去年,他的处分被撤销后,立即擢升大理寺卿。他因此并不把时下正走红的张之洞放在眼里。归元寺这桩事,无论于公于私,都令他快意无比。

  徐致祥的态度很令葆庚欣慰。他思忖着:纠弹张之洞的事若由此人出面,则是很合适的,只是还得再摸摸他的底。

  “张之洞是国家重臣,此事要谨慎点才是。”

  徐致祥说:“这我懂。有人说,这两年曾国荃、彭玉麟也相继辞去,老一辈的中外大臣,只剩下李鸿章、刘坤一,一个坐直隶,一个坐两江,这天下第三位总督便是坐湖广的张之洞。他是后起之秀,要不了几年,领海内疆吏之首的便是此人了。敲他的头,我当然会谨慎。实话对你说吧,葆翁,若没有可靠的支持,我也不会轻举妄动。”

  “此人是谁?”葆庚的肥大圆头凑了过去。

  “翁同觫。”

  “噢!”葆庚的小眼睛睁得圆圆的。他知道眼下国家的大权,名为握在二十一岁的皇上手里,实际上是皇上的师傅翁同龢在操纵着。他没想到,张之洞在朝中竞有这样的对头。看来,张之洞的风光日子不会太久了。

  “为归元寺和尚告状一事,我专门去翁府拜谒过翁师傅。他没有丝毫迟疑地对我说,这个状子大理寺要受理。莫说赵茂昌只是湖广总督衙门的总文案,就是湖广总督本人又怎样 ?贪污受贿,天理不容,即便普通百姓告状也得受理,何况出家人?若不是有十足的把握,料想他们也不至于走到这一步。你去办吧,有什么难处只管找我好了。”

  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张之洞呀,张之洞,你也会有今天!葆庚暗暗在心里得意着。

  “和老,翁师傅支持,其实就是皇上的支持,再也没有别的顾虑了。”葆庚小声说,“你有这个决心,兄弟我当助你一把。”

  “葆翁如何助我?”

  “张之洞这个人其实不可怕。他色厉内荏,外强中干,看起来好像是个能干的有操守的总督,其实大谬不然。我这次从广州回来,亲自听到有关他在两广任上的不少荒谬。至于那个赵茂昌,更是一个坏透的小人,两广人恨之入骨。还有原广东臬司王之春,也是个贪财厚敛之辈。张之洞对他们都信任有加,大肆包庇,前年又将他们调到湖广。”

  “好,这些你都有证据吗?”徐致祥巴不得有人能给他多提供些关于张之洞过失的证据。

  “有。明天请和老放驾到敝寓去坐一坐,我把从广州带来的东西给你看。我还有一个朋友,是当年曾文正公和九帅的文胆,此人极有谋略,又工于文章,我叫他来跟您一起琢磨琢磨。”

  第二天,徐致祥应约来到葆府,王定安早已在此恭候,葆庚为他们二人彼此作了介绍。然后便一边看广东方面的揭发,一边讨论着如何办理。最后,徐致祥决定暂时把归元寺的状子放一放,擒贼先擒王,先给张之洞上一道严厉的参劾。树倒猢狲散,只要张之洞被弹劾,赵茂昌的事也便迎刃而解了。当晚,徐致祥再次来到翁同龢府,把张之洞在两广失政的事向翁作了详细禀报,翁同龢毫无保留地予以支持。

  几天后,由王定安起草经徐致祥修改润色,并由他具衔的参折,由外奏事处送到内奏事处,由内奏事处呈递到年轻的光绪皇帝手中。

  光绪皇帝今年虽只有二十一岁,登基却有十七年了,已超过咸丰、同治两朝的年月。他的老祖宗曾有过在位六十一年、六十年的纪录。传说尧、舜在位百年以上,但那只是传说而已,并没有确凿的证据。真正有记载的在位时问最长的皇帝,就是光绪的这两位祖宗,不仅在位时间长,而且治国有方,康乾盛世比起历史上任何_个太平盛世来说毫不逊色,这是爱新觉罗氏的骄傲。四岁登基的载湉,若活到七十岁的中寿,光绪的年号便可写到六十六年,无疑将刷新祖宗的纪录。但他的亲近王公大臣及随侍左右的太监宫女们,面对着皇上单瘦的身材、苍白的面容,尤其是他终日郁郁不乐的神态,大多对此不抱乐观态度。

  身材单瘦,面容苍白,都好理解。他的祖父道光帝、父亲醇王都是身子骨单瘦的人,故而这“单瘦”是遗传。他从小生长在深宫,未经风雨少见阳光,苍白也是正常,惟有这郁郁不乐从何而来 ?身为九五之尊,拥有四海之地,怎么可能还有忧郁?原来,光绪的忧郁,源于慈禧。是慈禧作主,将他由一个普通的王子抬到真龙天子的座位上,然而又是这个慈禧,将这个真龙天子严格地控制在自己的手中,不容许他有任何身心的自由。

  慈禧是个性情刚硬权力欲望强的女人,担心自己一手扶植起来的皇帝,在长大亲政后不听她的话,于是在小皇帝人宫的第一天起,她就不以慈母而以严父的面孔出现在小皇帝的眼前。慈禧相信经过十几年的严厉训斥、苛刻管教,小皇帝便会习惯成自然地怕她服从她。其实,慈禧没去想,她的这一套教育方式的结果是会因人而异的。若遇到一个性格倔强、好斗好胜的人,这种方式所收到的效果或许将适得其反:被教者长大后将会对教育者充满反叛,甚至是仇恨的心理。若是一个性格懦弱胆小怕事的人,则将效果显著。不幸的是,堂堂大清帝国的天子恰恰便是后者,已亲政两三年的光绪皇帝,仍旧像先前一样地对太后毕恭毕敬,不敢违背丝毫。

  慈禧归政后秋冬住养心殿,春夏住颐和园。住养心殿时,光绪每天晨昏定省,跪拜如仪。住园子时,光绪一个月去一次叩见请安。遇有重大事情,则随时请示。慈禧对此很满意,而光绪心里并不很情愿。光绪性格虽懦弱,却并不蠢,从小熟读史册,见前朝前代哪个帝王不是君临一切,生杀予夺,自己也是一个皇帝,却要受一个老妇人的摆布,他如何能心甘 ?表面上的恭顺与内心的不情愿,这个巨大的反差,造成了他一天到晚的郁郁寡欢。

  这只是其一,令光绪心情郁郁的还有另外一件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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