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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香帅,这都司湖水光潋滟,四周草木葱茏,是个办书院的极好地点,依学生的直感,此地今后可出大人物。”

  张之洞笑道:“这地方本是我亲自选定的,可惜这二十年来书院没办好。现在由你来接办,希望能应你刚才的话,在你做山长的时候,书院出一两个大人物。”

  梁鼎芬听了这话,浑身热血沸腾起来,说:“香帅如此看重学生,学生一定要鞠躬尽瘁,把书院办好,不负香帅的期望。”

  “好,书院的山长就应该都有这种想法。多出几个举人进士,自然是办书院的目标,但真正的还是要作育能办事的人才。许多举人进士其实只是书呆子,‘四书“五经’背得很熟,八股文也做得好,但处事却不行,官也做不好。办事为政,还得有真才实学才行。你今后长书院要多在这些方面下功夫,尤其注重发现和培养那些有卓异才干的人。今后书院若出一两个曾文正公、胡文忠公那样扭转乾坤的大人物,你这个山长也就不朽了。”

  张之洞的这番期待更激发梁鼎芬的热情,他在心里将原先的计划又作了一番扩充:“香帅,学生想将经心书院作一番大的改造,办成一所全国最大最新的书院。”

  张之洞办事一向喜以天下第一作为自己的目标,梁鼎芬也能有这个心思,这是他所最为欣赏的。他微笑着问:“全国最大最新的书院,这个想法很好,我支持你,你有些什么举措呢 ?”

  “学生想首先得把这个书院的规模扩大,至少扩大一倍,其次得把教学门类增多。经心书院目前只有经学、史学、理学、辞章学四门,学生想在这四个门类的基础上再增经济学和西学两个门类。在西学里开设算术、天文、地理、测量、化学、矿冶等科目。”

  “这个想法好,”张之洞打断梁鼎芬的话,“铁厂、枪炮厂办起后,很需要西洋人才,今后这方面的人才要大量培养。你去聘两个常年西学教习,铁政局的洋匠们也可以兼兼课。”

  “有香帅的支持,学生的胆子更壮了。第三个想法是要用高薪聘请全国最有名的各科教习。”

  。书院办得好不好,关键的一点就得看有没有好教习。你用重金聘名宿,我同意。”

  得到这句话,梁鼎芬的底气更足了,“香帅同意,学生便可放心去做。眼下最大的问题就是银子。学生思忖着,最要紧的是修缮旧房,新建斋舍,最少得要七八万两银子才能动得手。学生想请香帅拨下这笔银子。”

  张之洞摸着胡须思考片刻说:“七八万两银子一时拨不出,先给你三万,你拿去用着,我慢慢再调拨。”

  “有三万银子,也可以先动手了。”

  梁鼎芬满意地起身告辞。

  一个月后,他兴冲冲地告诉张之洞一件事,武昌茶叶商会会长表示该会愿意为经心书院捐款二十万两银子,没有别的要求,只是希望书院每年能为茶商子弟留十个名额。

  茶商的要求并非无根据。早在二三十年前的战争时期,朝廷就用“增广名额”的办法来奖励捐助军饷。每个省的乡试中式名额是有定数的,不能增多。军饷紧绌时,这也成了朝廷一条生财之道:全省多捐一百万两银子,则扩大乡试文武名额各一人,多捐二百万两,则扩大文武名额各两名,并成为定例,永久不变。这其实和捐款买顶子是同一回事:用名器来换银子。

  中国官方历来奉行重本抑末的方针。本即农,末即商,重视农桑,压抑商贾。对商人有很多限制,有的朝代甚至规定商人只能穿什么颜色的衣服,戴什么式样的帽子,使得商人在公众场合抬不起头来。虽然这种带有羞辱色彩的政策实行并不久,但对商家子弟入学做官则历代都限制得很严格。清末,由于西风传人,这种现象大有改观,然在传统守旧人的眼里,商贾总与奸诈连在一起,商家子弟进书院也多有阻力。武昌茶叶商会希望用二十万两银子来换取十个弟子名额,正是基于这样的背景。

  张之洞说:“武昌茶商愿意拿二十万两银子来资助书院,这是很好的事,十个名额不多。”

  停了一会,又说:“我想,此事还可以做得更好点。让武昌茶商会与湖南茶商会联系一下,他们也可以照这个样子,捐二十万两银子,也给湖南每年十个名额。还有,今后每年湖北、湖南两省各捐一万五千两银子,作为书院膏火费和贫寒子弟的资助费。如此,还可以再增广十名,两省各五名,一共三十名茶商子弟。另外,为表示对商界的支持,书院每年还特为增收十名为国家出大力的两湖商家子弟。”

  梁鼎芬高兴地说:‘‘两湖商人真要把香帅当活佛供奉了。”

  张之洞也为自己这突来的灵感高兴起来。他激动地站起身来,一边快速踱步一边说:“节庵,我看把这事还办完美点。我身

  为两湖总督,理当为两湖百姓谋利益。这书院既已为两湖茶商招收子弟,不如干脆从湖北一省的局限中走出来,向两湖全体百姓敞开大门。建好后的经心书院,每年向湖北、湖南两省择优录取一百名士子。_”

  梁鼎芬不由得击起掌来:“妙极了,这才真的是两湖总督的决策,这样看来,斋舍还得扩大一倍。”

  张之洞兴致大增:“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将这所书院取名两湖书院。”

  “好,这名字气魄大。”身为山长,梁鼎芬当然希望自己所执掌的书院规模越大地位越高越好。只是经心书院呢?他问:“经心书院不要了吗?”

  二十多年来,张之洞先后亲自创办亲自命名的书院,除湖北的经心书院外,还有四川的尊经书院,山西的令德堂,广东的广雅书院。无论做学台还是做督抚,所任之处,他皆以建书院厚文风为本分。他对书院的关爱,甚至胜过自己的亲生儿女。决不能让经心书院消亡!“我们再找一块地方,把经心书院搬个家。经心书院的所有师生都搬过去,都司湖这块地方就全部交给你,由你办一所全新的两湖书院。”

  新旧衔接,无疑有许多烦恼事。这一决定,顿将这些烦恼一扫而光,如同一个开国皇帝重整江山,所有的陈规陋法将可彻底扫除;如同一个开荒农夫新辟田园,所有的沟渠界限都可重新布置。梁鼎芬对未来的两湖书院怀抱着美好的憧憬。

  都司湖畔的两湖书院,与隔江相望的龟山脚下的汉阳铁厂,都在热火朝天施工着。眼看着自己胸中的宏图正在变为眼中的现实,张之洞几乎每天都在亢奋中。他压根儿也没有想到,就在这时,一场大参劾的风暴正平地而起,猛烈向他袭来,直将他头顶上的大红珊瑚顶子吹得摇摇晃晃,差不多就要滚下跌碎了。

  这场大参案,近因是因为湖南的茶商捐款事,远因却是十年前的山西清理库款案。

  与湖北茶叶商会会长不同,湖南的茶商会长赵恒均是个守旧而吝啬的人。这个靠贩卖南岳云雾茶起家的衡山人,出身于一个贫困的农家,没有读过书,靠漂学而识几个字。凭着精明和过人的节俭,他的财富年复一年地递增,终于成了湖南的第一大茶商。他每年的销售量和利润将近全湖南茶商的五分之一。因为此,他被推举为湖南茶叶商会的会长。湖北茶叶商会为捐款事给湖南茶叶商会发了一封公函,赵恒均看了这封公函后,心里很不舒服。湖南要捐二十万创办费,以后每年还要捐一万五千膏火费,按他的占全湘五分之一的财产比例,要第一次拿出四万两,以后每年都要拿出三千两。这好比割去他肚皮上一块大肉、放掉他胸膛里半碗血!

  他无论如何都不情愿。况且他从自身的体验中领悟到,发财致富与读书做文章并没有什么联系。多少满腹诗书的酸腐们一辈子穷困潦倒,连妻子儿女都养不活。他一天学堂都没进,却金玉满堂,妻妾成群,做生意靠的是盘算精明,把握行情,外加运气。这些本事,哪本圣贤书能教给你 ?圣贤们说什么正其谋而不言其功,守其义而不言其利,若信了这话,岂不老本贴光,家当败尽!

  他的大儿、二儿都只读过三年书,在略通文理、会写字记账之后,便跟着他进入生意场,走江湖,闯码头,十岁小儿子虽然还在私塾读书,但他也决没有让小儿子进书院苦读经史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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