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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片刻工夫,跛子重新走进来对张之洞说:“请张大人到外面院子稍坐一会,小人把这里打扫一下。”

  张之洞、桑治平走出祠堂。只见院子里已摆好一张小四方桌,方桌上摆上了茶点,旁边放着四条凳子,张之洞等人坐下。跛子带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在屋里忙碌着,才一袋烟工夫,当张之洞、桑治平再次走进祠堂时,与刚才大为变了样:灵台上的大大小小的神主已重新摆过,这些神主围绕着胡林翼的牌位,按大小高低井然有序地分立两旁。三十多年前,这些人都一个个活生生地恭立在主帅的旁边,议论战事,等候将令,而现在,统统成了一座座木牌子,怎能不使人感慨唏嘘!

  抬头看胡林翼的画像,四周的蛛网也给抹去了,只是黑黄黑黄的烟灰尘土无法清除。这是岁月留下的积淀,岂是人力所能掸抹?长形供桌也不知从哪里拱出来了,上面尽是斑斑驳驳的油渍裂缝。大根带来的各色瓜果已被几个碟子装好,石炉已摆正,上面摆起了燃着火光的白烛黄香,烟雾袅袅,香气弥漫。有了这一股迷迷蒙蒙遮遮掩掩的烟雾气,祠堂仿佛立时神秘起来、崇高起来。恩师的祠堂应当长年四季都是这个模样才对。张之洞喃喃自语,从石炉里拈起三根线香,跪在临时摆好的棕垫上,向着胡林翼的画像和神主磕了三个头,然后挺直着腰膀,默默祷告:

  “恩师在上,托祖宗神灵保佑,托恩师之福,弟子今天终于能以两湖之主的身分前来祭奠。祠堂这般冷清,想必您在天之灵深受委屈。弟子既为两湖之主,就不能眼看这种景况继续下去,务必重修祠堂,改换旧貌,让恩师神主面前日日鲜花供果,夜夜烟火缭绕。愿恩师在天之灵安息,愿恩师庇佑弟子在两湖的事情顺利成功。”

  张之洞祷告完毕起身。桑治平也拈了两根香,跪在棕垫上,向胡林翼磕了三个头。

  这时,跛子在旁边说:“厢房里已摆好茶水,请张大人进去歇息。”

  那间惟一没有堆放杂物的厢房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刚才放在庭院里的那张小方桌,连同桌上的茶点及矮凳都端了进来。大根和衙役在祠堂外面游弋,桑治平将厢房门虚掩后,坐到小方桌边,向张之洞建议:“我想应把这个祠堂好好地扩建一番,我看了围墙外边的情况,不需要动迁民居,便可将范围扩大两倍。”

  张之洞说:“扩大两倍,有这个必要吗?我只想把它修缮一下,再给文忠公塑一个金身泥像,取代那幅画像。”

  “塑个身自是应该的。我建议扩大两倍,不仅仅为了尊崇胡林翼,还有另外一层意思。”桑治平端起茶碗,悄悄地说,“武昌城里应当有一座贤良寺。”

  一提起贤良寺,张之洞立刻就想起那座花木掩映的小别墅,想起清风阁里与堂兄的亲切密谈,想起在那里初识桑治平。京师贤良寺可不是一座单纯的驿馆,它是一个负有特殊使命的政治场所。联络声息,秘密会谈,安置绝密人物,包括中枢要员的暂时隐栖,都是贤良寺的职责。倘若武昌城里也有一个这样的处所,那真是太好了。要是单独建,自然引人注目,招人非议,将它隐于胡文忠公祠堂里,便有诸多方便。望着桑治平眼内闪烁的神采,想起他突然提出的来祠堂的动议,张之洞突然悟到:桑治平是不是有什么重要的话要在这里对我说。于是兴奋地说:“将文忠公祠堂扩建为类似京师的贤良寺,这是一个好主意。仲子兄,我们很久没有好好地说说话了,关于这件事,我想你一定有不少新的想法。祠堂内外无碍事之人,就不妨敞开胸怀来谈谈。”

  “这几个月来,我走遍武汉三镇,深感此地江山形胜,风水绝佳,是个出大才干大事的地方。怪不得古时杜预、羊祜,今世胡林翼、罗泽南都在此地建立了不世功勋。朝廷放你到武昌来做湖督,真是为你提供了一个极好的舞台,若善加利用,杜羊胡罗之功亦可再出。”

  “武汉三镇是个军事要冲,要说建军功,的确是个好地方。”张之洞轻轻叹了一口气说,“我们现在要办的是洋务,怕不见得有多少优势。腹省干线眨眼间就吹了,铁厂这事,看眼下情形,也不知何年才能建起,胡罗之功,怕是难以后继。”

  “不然。”桑治平断然说,“武汉三镇气势很好,是英雄豪杰的发祥之地。依我之见,铁厂一定可以建成,腹省铁路过几年也会开工的。今日天下形势,已是外重内轻、强枝弱干,为有志督抚提供了做大事业的可能。但督抚要做大事业,一要占据重镇。海内重镇,京师之外,当数保定、江宁、广州、兰州几处。武昌地处腹心,交通便捷,素有九省通衢之称,更有其他重镇不及之处。胡罗以此成大业,非惟人和,更仗地利。二是要长时间的经营。本来治理一方水土,没有一段长时间是不行的,勾践说越国要强盛,当十年生聚十年教训,需二十年时间。自古以来,朝廷为防地方大吏培植亲信形成自己的势力,故而频繁调动,这就使得地方大员们不能有所作为。当然朝廷本来就不指望疆吏有所作为,只要稳定秩序,交粮交税就行了。近世于此有些变化。”

  张之洞双目炯炯,显然对此极有兴趣。

  “前朝前代不去说,就拿国朝来说,督抚在一个地方任职十年以上极为少见,近几十年来则打破了这个贯例。左宗棠从同治五年起任陕甘总督,直到光绪六年,一任十五年。李瀚章同治

  六年起任湖广总督,直到光绪八年,一任十六年。李鸿章从同治九年起任直隶总督,直到今天已在直督位置上坐了整整二十年。”

  先前对此没有留心,经桑治平这一指出,倒真的是这么回事。李鸿章还不到七十岁,身体硬朗,直督这个位置说不定还有十年八年坐,一坐这么多年,的确罕见。

  “李瀚章本是庸才,只是沾着乃弟的光,才有这好的命,他辜负了两湖给他提供的条件。若说左宗棠、李鸿章,真是得亏了长期稳定,才在兰州和保定做出令世人刮目相看的业绩。而陕甘、直隶也便真正成为大清国的国中之国了。”

  “国中之国”!张之洞猛然想起阎敬铭那年在榆次驿馆的深谈,他说胡林翼之所以成就事功,第一条便是将湖北变成国中之国。

  张之洞兴奋起来说:“仲子兄,我知道了,你今天之所以让我来文忠公祠堂,就是让我重温文忠公当年将湖北建国中之国的历史!”

  “对呀,就是这个意思!建国中之国。”桑治平再次将这四个字强调了一下。’

  张之洞说:“建国中之国,按你的说法,除占据重镇外,还要有长时期的经营。但这点掌握在朝廷的手里,并不是由自己所能决定的。”

  桑治平说:“掌握在朝廷手里是不错,但人为之力要起作用。我想长期固定在一个地方的最大可能,便是不断地在这里兴办大事。”

  张之洞笑道:“你我不谋而合了。”

  “铁厂是件大事,要办多年。铁厂初具规模后,就办枪炮厂。再办织布厂、纱厂、制麻厂,过两年就得把腹省铁路再提出来。你张香涛在两湖热火朝天地办大事,朝廷满意,不想调,你经办的事情别人插不进手,也不能调,这不就长期经营下去了!”

  张之洞说:“我为了强国富民,要大办洋务,你为了要让我长保湖督,也要大办洋务,这是应了一句老话……”

  “殊途同归。”桑治平替张之洞点明了结穴。

  二人对视着,哈哈大笑起来。

  “但是眼下困难太多了,银钱紧绌,工匠缺乏,湖北抚藩臬三大衙门都不支持,铁厂还不知什么时候能办得起来。”

  “银钱、技师都是困难,但最主要的困难还在于湖北省。”桑治平收起笑容,严正地说,“当年胡林翼带兵打仗,若没有官文的支持,则事事难成。因为官文是制军,军事上的事由他做主,情势迫使胡林翼要出下策笼络官文。今日你要兴作,没有湖北抚藩的支持,也很难成事,因为钱粮在他们手里;即使海军衙门同意拨给你银子,这银子也要由湖北藩库出,只不过在上缴的数目中划出这部分罢了,这已是近几十年来的通例。所以,归根结底还得靠湖北。”

  张之洞不怿地说:“文忠公当年以认官文姨太太为干妹的做法,其心可悯,但这点我张某人做不到。谭继洵由姨太太扶正的夫人,今年也只四十几岁,但要我认她做干妹,我无论如何不会这样做。”

  “香涛兄,你也太拘泥了!”桑治平失声笑了起来,“官文是满洲亲贵协办大学士,又是从荆州将军调到武昌的湖广制台,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都在胡林翼之上。谭继洵怎么能跟他比,何况如今你身为制台,也不能低这个格。你难道不记得那年阎丹老对你传授的胡林翼治鄂秘诀吗 ?’’

  “你是说‘包揽把持’这四个字?”“对。胡林翼要达到的目的无非是包揽把持。手腕可以不

  同,只要达到这个目的就行。你无需效胡氏故伎,眼下有一个极难得的机会,若利用得好,也可达到这个目的。”

  张之洞移动了一下身子说:“你仔细说。”

  “这个机会便是因黄彭年的去世而造成的鄂藩缺位。”桑治平喝了一口茶,不紧不慢地说,“若新任鄂藩与你同心同德,湖北的阻力就要小得多。”

  “你说得很对!”张之洞觉得自己的心扉被打开一点,一束阳光射了进来。

  “趁着朝廷尚未定下人的时候,提出一个鄂藩的人选来。你心里有合适的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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